​富平故事| 那夜秋雨凉

富平故事|回忆往事

那年秋雨凉

文/韩建乐

还记得年少时的梦吗?像朵永远不凋零的花,陪我经过那风吹雨打,看世事无常、看沧桑变化......

诉说一段故事  回忆如风往事

今天小编带您

一起聆听

这位富平在外游子

讲述关于少年时代的

故事《那夜秋雨凉》

1993年的秋天,陕西渭北旱塬上的庄稼大丰收,母亲种了3亩苞谷、2亩芝麻还有零星的红苕,收回家后把家里有空地的地方都放满了。

那时候家里的房子还是土墙房,压着与隔壁家的公墙各盖了半边,俗称厦子房。屋内两间睡房,厨房和柴房各1间,院子中间是个天井,雨水就顺着房顶上的瓦块流到天井里。大概是排水没有做好的缘故吧,那时候每逢大雨倾盆的天气,天井里的雨水就积满了,母亲就带着我和弟弟用锅碗瓢盆把积水往外舀,不然雨水就会漫过天井灌进房子里。

弟弟那时候还小,但长的敦实,遇到这种时候就来劲了,母亲担心弟弟淋雨着凉,他却不以为然,撅着圆滚滚的屁股嘿哟嘿哟的喊个不亦乐乎,清脆的童音甚至压过了雨水冲击着房顶的声音。

那一年我上小学三年级,由于学习好、听话,在班上还是学习委员,在学校是少先队的大队长。我记得那时候的校长姓程,个子很高,瘦瘦的身材,找我说话的时候他就弯下腰,说完了还不忘拍一拍我的脑袋。

有一天,我们正在早读,程校长走过来向我招了招手,我走到他跟前之后,他说:“乐娃,你的学费还没交的吧?”

我心里咯噔一声,脸上的汗毛瞬间炸起,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怎么解释,就“嗯”了一声。程校长停了片刻,然后叹了一口气,接着说:“你回去了给你妈说一下,想办法把这学期的学费一交”。

一个早上我都无法专注上课,心里又憋屈又失落。家里的情况我知道,母亲一个人拉扯着我和弟弟,平时就种点粮食、养几只羊和鸡,挤羊奶和卖鸡蛋补贴家用,除此之外几乎就没有其他的收入。虽然母亲没日没夜的在地里劳作,但家里是每况愈下,除了能保证不饿肚子,其他额外的花销根本不敢提及,一提起钱足以让母亲几天都睡不着觉。

虽然被老师催学费的滋味不好受,但母亲为难的样子更让我难过。一学期五六十块钱的学费,顿时难住了母亲。母亲翻箱倒柜的找来找去,只凑出来二十多块钱,就这钱还是准备给打地的人支付费用的。母亲无助的坐在凳子上,一生长叹。

淅淅沥沥的雨下个不停,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味道。沉默了许久,母亲缓缓站起来走到门口,咯吱一声打开门,却站在门口没走出去。一阵风吹过,吹乱的雨滴打在母亲脸上和肩上。她就那样站在门口,微微驼着背,空气就像凝住了一样。弟弟正在睡觉,时不时还在梦里哼唧几声。我心里有些慌张,感觉最让人心慌的事,就是母亲的下一声叹息。

母亲把门关上,又走回来,说:“等天黑了把芝麻背到街西卖了去,就担心芝麻还有点潮,不知道人家收不收。”我心里一下亮堂了起来。我知道母亲不想看人脸色,因为借钱这种事情既难为情又没把握。有时候一个男人家出去走一圈都不一定借的回来钱,更何况一个妇女。

少年的心就是这么单纯,一丁点的希望就能燃起快乐。母亲的决定给了我很大的劲头。我连忙说:“那这阵就可以去嘛,晚上人家可能就关门了”。母亲说了句,白天巷子里人太多,就去做饭了。我顺从的找了个凳子,开始剥起了包谷。

下午放学的铃声一响,我就飞快的奔回家里,跑到厨房一看,锅盖还是热乎乎的,我知道母亲给我留的热馒头和红苕。三下五除二吃完饭,我就拿出本子开始写作业。那天的作业做得很快,不一会儿就做完了。母亲还没回来,我猜测她肯定是去亲戚家试着借钱去了。我只好暂时把焦急放下,看着淅淅沥沥的雨顺着屋檐上的瓦淌下来,把天井里的积水打出一个又一个水花。

天刚麻麻黑的时候,母亲领着弟弟回来了,我看到她皱着眉头,就明白了一二。母亲从堂屋的粮柜里找出一大一小两个氢氨袋子,我们两个把摊在地上的芝麻装进袋子里。母亲说:“多装一点,卖了还要给结打地钱。”

等我们把袋子装好,天已经黑下来了。母亲找出手电筒和雨衣,帮我把小袋子扶上肩膀,自己扛着大袋子。她一手拿着手电,一手扶着袋子,弟弟要跟着去,母亲说:“你不敢去,天黑了路上有收娃的哩!你先在连墙婶婶屋里看电视,我们回来了来接你”。把弟弟安顿之后,我和母亲就把雨衣在身上搭好,尽量不让雨水淋到袋子上,往街西走去。街西是另外一个村子,在街道西头,与我们的街东村遥相呼应,所以叫街西村。

我家住在村子后面,离正街道还有几百米土路。雨依然不紧不慢的下着,路上泥泞不堪,手电筒在雨水中发出微弱的光。母亲由于常年劳作,患了腰病,在泥巴路里扛着一袋子芝麻,很难走。当走到正街上的时候,一些泥水已经进了雨鞋,感觉又湿又滑,很不舒服。

一到正街,母亲就把雨衣往头上扯了扯,加快了脚步。街道两旁的门市部还未关门,亮着的灯光融进雨中,把雨水照的又白又亮。雨滴打在街道的水泥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我和母亲一前一后,很快就走出了街道,进入了一个巷子。这是一个老巷子,地势比较低,农用车把路中间压成了稀泥汤,只有路两边靠近房屋的地方勉强能走。母亲对我说:“走慢点,小心滑倒!”

我嘴上应承着,脚下却越走越快,我担心下雨天,那个收芝麻的人户家关门早。由于要照顾背上的袋子,雨衣无法遮住全身,雨水就顺着我的头发往下流,钻进衣服里又湿又冷。我顾不上这些,心里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赶紧走到目的地,学费就有指望了!

万幸的是,当我们走到的时候,这户人家的大铁门还开着,主人家正坐在客厅里说话。院子里用钢管和彩条布搭了一个很大的帐篷,里面的架子上全部是满满的袋子,我心里顿时放松下来。

我和母亲把袋子放下,顾不得把头上的雨水擦一擦,就站在过道上对一个向外张望的年轻人说明来意。年轻人对着屋内喊了一声,叔,有人来卖芝麻了!

出来一个微胖的中年人,看了看我们,又看了看地上的两个袋子,问:“你们是哪的?”

母亲笑着答道:“我是街东韩家堡子的,这是刚打下来的芝麻!”

中年人指了指袋子说:“你打开我看一下。”

母亲利索的把扎口解开,中年人拿着一根验粮食探子,从芝麻中间插进去,转了两下再拔出来。探子中间有个小机关,拔出来的时候就装着一些芝麻。中年人把芝麻倒到手心,捏了一小撮放在嘴里一嚼,很不满的说了句:“你这芝麻还是湿的嘛!”

母亲赶紧赔着笑说:“这不是最近蛮下雨嘛,打下来之后还没来得及在太阳底下晒,但是是晾了几天的。”

中年人用肩膀把披在身上的外套往上耸了耸,转身欲走。母亲赶紧一步上前,扯着对方的袖子说:“你看我们从街东大老远背过来,这么大的雨,来回一趟也不容易,你就收了吧!”

中年人没有转头,想了想,又问到:“你掌柜的是谁?”

母亲答到:“我娃他达(注①)是韩运动。”

“运动?”中年人听到我达的名字,转过头来看看我,又看看我母亲,脸色缓和了下来,“运动我认得,那是你韩家堡子的能人,只可惜死的太早了。”

我喉咙里咕噜一声,一股热流涌上来,冲的眼睛发酸。父亲得病过世都四五年了,但是一有人提起父亲的名字,我的心里都会抽搐。甚至只要有人在我跟前提起父亲的话题,我都会迅速离开。有一次一个远方亲戚家的孩子当着很多小伙伴的面,说了句“乐娃没有达”,我几年都没跟他再说过一句话。

我装作若无其事,转过身眼泪却哗的一下喷涌而出,顺着脸颊流进嘴里。母亲好像看到了,挡到我前面,继续求情:“娃要给学校里交书费哩,你就当是帮我们忙,哪怕收便宜些都行!”

这时一个中年妇女走到跟前,中年人给她说:“这是韩家堡子运动屋里人来卖芝麻。我刚验了一下,芝麻还没晒干哩。”

中年妇女把我和母亲打量了一番,说道:“你是韩运动屋里人啊?这大的雨你还来卖芝麻,看把娃淋成啥了!”

这句话足以暖干我已经湿透了的衣服了,我感动的差点想跪下来。可是接下来她又说:“湿的咋敢收嘛!你看,我把你的收了,往我库里一倒,这再下几天雨,把我的好芝麻都会弄霉了!”

冷热交加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我的心一下沉到了谷底。我忍不住央求到:“婶婶你就收了吧,我还要给学校里交学费呢!”

这位婶婶没有接我的话。她扭过头对中年人说:“湿的说啥都不能收,让他们背回去,晒干了再来卖。时候不早了,把库房门关好!”

母亲还想说,对方已经走开了。我和母亲就像两根多余的柱子,在人家的屋檐下显得特别突兀。他们已经开始收拾仓库门口的物件了,母亲显得不知所措,身体向后方转去,脚却像钉在了地上动弹不了。雨水打在彩条布上,蹦蹦的响声又密又急,就像是催促着我们赶紧离开。

一阵风吹来,我忍不住打了个冷战。母亲有些气愤,但又别无他法。她轻叹一口气,对我说:“那我们回吧!”

我们又背好袋子,披上雨衣,走进雨里。往回走的路似乎长了一些,我和母亲走了很久,才走出这条泥泞的巷道。当我们走到正街上的时候,街道两边的门市部和住家户都已经关门休息了。母亲拱起背走在前面,比来的时候走的更快。我沮丧的跟在后面,浑身似乎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只是下意识的往前走着。肩上的袋子越来越重,走两步就要用背往上顶一下。雨鞋里面灌进去的泥水也故意和我作对,每走一步都让我脚底板滑一下。但我必须更加专注的往前走,不敢分神,万一我滑倒了,这一袋子芝麻就没用了。

我们终于回到了家门口。我使劲把门一推,门栓子发出咣当的声响。母亲看了看我,没有说话。我们把芝麻袋子放下,母亲让我一块干抹布,把袋子上的水沾干。我问母亲:“不倒出来晾着么?”母亲说:“先放着吧,明天我再打听看其他地方还收不收。”

母亲擦了擦脸上的雨水和汗水,带着我去接弟弟。走到邻家婶婶屋里的时候,弟弟坐在炕沿下的一个小凳子上,正在打瞌睡。婶婶问母亲:“下这么大的雨,你跟娃做啥去了?”

母亲忍不住了,坐到炕边上捂着眼睛哭出声来。她哭的很伤心,肩膀一颤一颤。弟弟被惊醒了,一看到母亲哭,也跟着大声哭了起来。邻家婶婶被搞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赶紧挪到母亲跟前,扯着母亲的胳膊问:“你这是咋了嘛?哭啥哩?”转过头又问我:“乐娃你妈咋了?”

可能是因为在路上已经被难过洗练了一道的缘故,我没有被母亲的情绪感染到掉眼泪。我就把学校催着赶紧交学费、我和母亲去卖芝麻却没卖掉的事给婶婶说了一遍。我说完了,婶婶半天没说话,只是起身给母亲倒了一杯水。待母亲情绪平复了一些,婶婶问我:“还差多少学费?”我说还差三十多块钱。

婶婶顿了顿,对母亲说:“你也别难过了,我这还有给打地的准备的工钱,你先拿着给娃把学费一交,莫叫娃在班里为难”。

母亲愣住了,我也愣住了……

后来,我向学校里补交了那学期的学费。当我把钱交到程校长手里的时候,他没有说啥,只是轻轻地拍了拍我的头。

小学六年,我在班级的名次从未掉出过前三名。母亲告诉我,只有念书才是我唯一的出路。小学还没有毕业的母亲,硬生生一个人撑起了一个家。她经常对我说,穷到街头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小时候我不太懂其中含义,只知道母亲是希望我能把书念成,有一份好的职业,改变家里的窘境。这也是她能在困苦中坚持的希望所在。

淋了那场雨后,母亲病了一场,身体大不如前,明显出现驼背。但她从未放下手里的农活,一直到现在还坚持种地、养羊,每天早上天还没亮就起床收拾卫生。我想把她接到身边生活,她说在农村生活惯了,离开了土地反而不适应。其实我知道她是不想拖累儿女。2013年,母亲在家主持,把旧房拆了,盖起了砖混结构的平房,在请匠人设计房子布局的时候,母亲特意要求要把堂屋的面积留大一点,防止收成时节遇上阴雨天没地方晾粮食。

母亲说,那种土墙厦子房不安全,最害怕下猛雨。但我时常还是会想起那个潮湿的天井,想起雨水击打天井时溅起的水花,想起母亲的脚步在泥泞中踩过的声音。那夜冰凉渗骨的秋雨,一直在激发着我潜意识里的倔强,令我在面对再大的困难时,都不低头、不认输、不言弃。

(注①:陕西关中有些地方将父亲称为“达”)。

作者简介:韩建乐,1983年生于陕西富平,现供职于陕西省安康市宁陕县某机关单位。曾在《诗刊》《少年文艺》《绿风》《敦煌》《散文诗》等杂志发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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