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巴掌拍不响(羌人六)

羌人六

生活就是这样

断裂带,群山的摇篮,梅林遍地生长,像旧相片里的家园,远离尘嚣,岁月与遗忘并驾齐驱,滋养与束缚同在。这里,人的命运、喜怒哀乐,紧贴着饥饿的大地,紧贴着一页页翻开又转瞬即逝的日子。

祖辈扎根于斯,人们深信,脚下这片土地不但居住着仍在生长的岁月和被日子一层层打开的风景,而且长眠着祖先们的喜怒哀乐、梦、病痛、骨殖和魂灵。

大地上悠悠生长的树、匍匐的草、盛开的花、沉甸甸的果实,仿佛是祖先们的眺望与恩赐。毫无疑问,作为生命降临此地,纯属偶然;是时候了,又树叶似的划着苍凉的手势轻轻落下,不带走一片云彩地落下,再也爱不动环绕生命周围的一切,呼吸变成句号,眼睛闭上,心脏停止跳动,双手不再参与劳动,血液不再流淌,与泥土为伍,与泥土为邻,则是必然。

人生即是如此,生活就是這样。

一串串故事和叹息挂满断裂带爆米花似的星空,天亮了,人们就去找,找啊找,像找朋友那样去找。生活就是这样。

在断裂带,假如有人因意外、疾病或者其他事情失去财富,人们会说:生活就是这样。

假如一个人死了,人们也会如此干巴巴地解释:生活就是这样。

命运给了你一双鞋,你穿上它,然后走远了……生活就是这样。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生是这里的人,死是这里的鬼。”

煽情又扎心的话语,幽灵似地隐匿在断裂带人的骨缝里。

不过,在酒鬼刘长凹的儿女和老婆眼底,它微不足道,顶多是句废话。虫子可以扔去喂鸡,废话不比虫子,废话毫无用处。

酒鬼刘长凹连废话都不如。

当然,一个巴掌拍不响。然而,很多人还是想不通,搞不懂:酒鬼刘长凹,是怎样把自己活到一句废话都不如的地步?在家人眼里变得毫无用处,像一团人形的垃圾。

酒鬼刘长凹,是怎样走到了2020年7月的那一天?像一片落下树的叶子。

酒鬼刘长凹,是怎样走到了2020年7月的这一天?你用死。

刘长凹

话说,断裂带的刘长凹何年何月落下“酒鬼”这样一个名声,谁也不记得了。感觉像顶帽子扣在头上。

展开想象的翅膀,不妨大胆推测,酒鬼的名声极有可能是刘长凹多次酗酒倒在路边呼呼大睡的时候得来的。好在刘长凹压根不在乎。断裂带痴迷“辣辣水”的人何其多,唯独刘长凹赢得“酒鬼”的名声。说实话,作为普普通通的山区百姓,能在断裂带芸芸众生中拥有自己的辨识度,并非易事。

人,各有其命。

几十年疾如闪电,酒鬼刘长凹沦为一个被家人嫌弃的留守男,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一个人的命运似乎总是和一片土地连在一起,和他的过去连在一起。

酒鬼刘长凹始终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没有时间面对自己。

无数次,酒鬼刘长凹可怜巴巴地坐在自家门口打发时间,坐得越久,他就越对自己那双无数次端起酒杯,或擒着酒瓶仰头痛饮的手感到陌生。一种孤独的感觉如同春天里的植物那样滋滋生长。萦绕在厚厚死茧里的那些疼痛乃至家人的体温,似乎早已枯萎散尽。

一个巴掌拍不响。

酒鬼刘长凹感到自己的手十分冰凉,十分孤独。

去年春节,酒鬼刘长凹的老婆“丢了”。

这里的“丢了”,极具主观色彩,因此说刘长凹的老婆自己“跑了”也不为过。“跑了”的意思和“抛弃”之间坐着等号,三岁小孩也知道。

自然,这成了一件笑事。在断裂带,笑事从来都是藏在别人眼睛里的。男人抛弃女人的例子在断裂带时有发生,女人置男人于不顾,刘长凹的老婆白蓉子几乎是破天荒的头一人。

若非确有其事,谁都不可能相信,酒鬼刘长凹家里那个弱不禁风、名字都不会写的文盲女人白蓉子,竟然在人生的半山腰上揭竿而起,挑战权威,成为断裂带追求妇女解放、敢第一个吃螃蟹的女豪杰。当然,对于刘长凹女人的惊人之举,人们更多的是不解和怀疑,一个女人家,翅膀能硬到哪里去?家都可以不要?!

本地人同情刘长凹,哪怕他是一个酒鬼。一个男人喝酒有什么大不了?尤其是断裂带的男人们,无法接受的是女人的“叛变”,更无法接受的是儿女的“大逆不道”。但是,这件事确实发生了,它就像一记耳光,狠狠地扇在人们的脸上。

酒鬼刘长凹自己想起来都觉得不可思议,活着,感觉像在梦里。

“太阳从西边出来啦!”刘长凹总是跟人如此解释自己的委屈,以宣泄内心的愤怒。从他咬牙切齿的样子不难判断,要是他老婆忽然在眼皮底下出现,必定没有好果子吃,没准身上会少许多“零件。”

在刘长凹被酒精摧残得迷迷糊糊的记忆里,穿过断裂带的路,自21世纪以来,像孙悟空似的一直变个不停,修个不停。连接断裂带与外界的纽带,先是坑坑洼洼的土路,接着是硬邦邦的水泥路,最后水泥路摇身一变,成了布满沥青味道的柏油路。近两年,断裂带开始兴建高速路,挖掘机、推土机、卡车的声音终日响彻山谷。值得一说的是,刘长凹的老婆就是顺着家门前的柏油路跑了的。

自老婆儿女用拳头和咒骂将酒鬼刘长凹撂倒在地跑去上海之后,酒鬼刘长凹多了一样习惯:整天啥事都不干,坐在独板凳上数家门前那些来来往往的车子,看那些隔着玻璃的陌生脸孔。每次,他总能听见自己的心,因为无可奈何和强烈的愤怒而嘶嘶呻吟。他觉得自己就像苦胆水泡过一样。

上海在哪里?

酒鬼刘长凹毫无概念,脑袋稍稍清醒的时候,他总是把家门前的柏油路想象成一截绳子,他想,上海约摸就在这绳子的尽头。至于老婆儿女,简直恨死他们。自然,他们也恨死他。最终,似乎也是他们恨死了他。

“等你死了再回来!”刘长凹的儿女是这样说的,刘长凹的老婆白蓉子也是这样说的。

刘长凹死也不会忘记。这句诅咒像一截绳子,套在他的脖子上,勒得他喘不过气。

喘不过气的时候,刘长凹就把眼睛从家门前的马路挪开,挪向院子里那棵高高的梧桐树,高高的梧桐树上面是天。刘长凹不用眼睛看天,而是看树上的鸟窝。

梧桐树上有两个大大的鸟窝,高高挂在梧桐树的树冠上面,像树的眼睛,村庄的眼睛,岁月的眼睛。

鸦  鸣

岁月生长,死亡马不停蹄地趕来。

死亡,像一群乌鸦,或者说死亡借乌鸦显形,或者说死亡是乌鸦的形状。

地震后,喇叭河的水边忽然热闹起来,那些由鹅卵石和灰色沙粒构成的空阔地带,不知白天,还是夜里,竟铺天盖地般地涌来一大群乌鸦,大乌鸦、小乌鸦、胖乌鸦,瘦乌鸦,各种各样的乌鸦,尽是些黑乎乎的乌鸦,从此一道风景似的成年累月地驻在那里,如同定格在相框里的黑白照片。这些乌鸦有时结伴飞上天,在断裂带群山之间盘旋,悲鸣声声,似乎要唤醒大地上沉睡的耳朵。在断裂带人眼里,鸦鸣类似“天气预报”,只不过天气预报预报的是天气,鸦鸣预报的是死亡。每逢鸦鸣降临,年纪稍长的人那柔软的心灵会不由自主地“咯噔”两三下,面色凝重,透着恐惧,那声声鸦鸣瞄准了似的,并非冲着人群,分明是冲着自己来的。

鸦鸣阵阵,必有亡人。

断裂带人人讨厌乌鸦,却束手无策,倒是镇上开药店的张三将其视为“财神爷”供奉。鸦鸣在断裂带撕破空气的日子,药店里的安眠药总是断货,供不应求。此外,对鸦群感恩戴德的还有镇上专卖死人玩意儿的店铺老板李四、王五和赵麻子。

横亘于六月、八月走廊的七月,农事稍歇的七月,旧风扇整天吱吱呀呀地旋转的七月,青青果梅在用镰刀砍来的野草和树枝升起的烟雾弥漫中缩成一团黑色记忆的七月,断裂带最炎热,亦是断裂带人一年里最悠闲、最平静的时光。

然而,七月伊始,断裂带注定不太平——整日鸦鸣不断,整日鸦鸣震天,鸦鸣盖过了覆盖、萦绕在断裂带上的一切声音。鸦鸣阵阵,必有亡人。七月中旬,断裂带果然死人了。街上有钱有闲的生意人李阳光头天上树打核桃意外摔下树,第二天就埋在他家的那棵核桃树下。据说,那片有核桃树的巴掌大的地是他家唯一的地产。提起此事,人们唏嘘不已,李阳光是当年地震的幸存者,地震里平安无事,如今却因为几个核桃命丧黄泉,实在划不来。刘长凹的二弟刘金成当年也是因为打核桃摔死的。

鸦群安静了几天。

七月下旬,鸦鸣又回到断裂带的天空,回到了人们的耳畔。

望炊烟的人

“根据地”麻将馆这唯一的一个雅间,布置简约精当,墙壁雪白,一尘不染,靠门那面墙中间挂着一只玩具似的灰色闹钟,黑指针咔嚓咔嚓地移动,兜着圈子,记录着流逝的时光;靠顶上的夹角处,搭建着几张小小的蜘蛛网,那些出色的猎手静静地蛰伏在看似弱不禁风的蛛网中心,恭候猎物。

七月下旬,热得要命。

炎热,犹如村里那些头昏眼花的老狗,死死地趴在地上,纹丝不动。人们汗流浃背地享受着来自上苍的过度的热情,恨不得将那后羿留下的太阳也拿竿子戳下来。

晌午,养路段退休工人王幸福骑着他去年花了八千块大洋买的三轮车搭着他家的女人刘金芳——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地穿过断裂带人影稀疏的空旷街道,着急忙慌地朝家赶。大路上空荡荡的,清晨从墨绿色群山之隅升起的红太阳像是流干了血,眼下,宛如一颗白色的头颅高悬,光芒四射,烘烤着草木蓊郁的断裂带。

王幸福像是担心这“铁驴子”被天上的太阳烤化,融成一滩铁水似的,跑得飞快,速度堪比闪电。三轮车屁股后面跟屁虫似的紧拽着一小捆风。坐在王幸福身后的刘金芳担心安全,就提醒王幸福:“新郎官都没你急,慢点!”

王幸福没有答言,仍保持着原来的速度。

刘金芳又吆喝:“咱们这是去见阎王?车快被你开散架啦!”

王幸福仍然没有回答,回答刘金芳的是三轮车震耳欲聋的突突声。

快中午了,袅娜的炊烟在断裂带的山间角落三五成群地升起,朝着湛蓝的天际朵朵流云的方向。没有风,河谷一片寂然,仿佛有人把空气从这里偷走了似的。

王幸福归家的迫切心情被炊烟拉得直直的。他觉得纳闷,平时,自己可是慢性子的人啊,凡事比常人的速度起码慢好几拍。眼下的行车速度,显得很不尊重。

三轮车突突突地往前奔跑,看似轻松,实则艰难,无形的空气仿佛长出了肉和皮,要一层一层地穿透下去,才能把回家之路的这段距离一寸寸踩灭似的。实际上,正是这个缘故,三轮车才跑得突突的,很吃力的样子。自然,王幸福没有意识到,这里面其实有他老婆刘金芳的功劳。

王幸福原是断裂带养路段的养路工人,六十岁退休,至今已四年。身体弱不禁风,却无比热爱生活的王幸福,为断裂带神圣而艰巨的交通事业,奉献了自己宝贵的大半生。退休那年,王幸福在江油人民医院动了一场手术,从胆囊里取出好几十颗结石,毫无疑问,这些结石既是一个养路工人身体上的累赘,也是一个养路工人用岁月换来的“纪念品”。养路,其实就是和灰尘打交道。王幸福不是一个喜欢张扬的人,他把这些结石带回到工作了几十年的养路段,埋在路边一棵枝繁叶茂的石榴树下,从此深藏功与名。

退休这几年,深藏功与名的王幸福积极地兑现了自己退休前的诺言,本本分分地待在家里陪老婆刘金芳,过平凡简单的日子。一双儿女早在绵阳城里自立门户,无需操心。从这些来看,王幸福确实名副其实。

刘金芳是断裂带普普通通的乡村妇中女的一份子,但她注定和断裂带遍地都是的普普通通的乡村妇女不同。比起身边形形色色的妇女,刘金芳觉得自己幸福得多,幸福源泉则是眼前这个突突突地开着三轮车的家伙。

怎么说呢?王幸福虽说是个不起眼的养路工,但无论怎么看,手里端着的,毕竟是国家给的铁饭碗呢。刘金芳为此特别知足,特别感恩。自古,“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句箴言就是断裂带女人们完美的行动指南,根深蒂固,不可亵渎,仿佛神龛上的菩萨。

刘金芳觉得自己幸运,有个疼爱自己的男人。这个男人,就是王幸福。因为王幸福,刘金芳觉得自己也很幸福。比如,今早起床,她顺手比着一个搓麻将的动作,跟王幸福说,“我想到镇上学习,你骑车送送我!”完全不是商量,而是命令的语气。王幸福顾不得喝掉手头热气腾腾的稀饭,二话不说,骑着三轮车将她送到街上麻将馆门前。

刘金芳所谓“学习”,实际上就是搓麻将。刘金芳爱打麻将,但从不打大麻将,以娱乐消遣为主,两块顶天。

刘金芳坐在王幸福的三轮车上,耳朵里仍有隐隐的麻将声。王幸福今天穿的是一件灰色的T恤,T恤被前进的风吹得鼓满了,像个随时可能飞上天去的热气球。王幸福瘦得像堆干柴,这件T恤穿在身上,效果相当滑稽。

此情此景,刘金芳想笑,又笑不起来。今天手气欠佳,输了二十块钱。二十块钱,微不足道,何足挂齿!刘金芳不这么看,她想的是,二十块钱,要是买盐,要吃好几年呢!每次打完麻将,输了钱,她都这样做些徒劳的换算,仿佛是为了证明自己数学很好,然后暗暗发誓,老娘今后再也不打麻将啦!通常,这样的想法不会持续很长时间,等到过几天她又想去参加“学习”之际,她就会果断将之前的誓言彻底忘记。

三轮车转过一个大弯,离家就不远了。这时,坐在三轮车上的刘金芳忽然看见了炊烟。与其说看见,不如说是注意。因为这个注意,她忍不住“啊呀”了一声。

村里邱老三家屋顶的烟囱上拴着一道袅娜的白色炊烟,白色炊烟犹如一匹献给天空的洁白的哈达。炊烟,炊烟,炊烟!刘金芳忽然激动起来,激动是因为她忽然想起一件十分紧要的事!刘长凹家的炊烟,今天咋没印象?她伸出巴掌,对着自己的脑袋一阵猛拍,仿佛要把那个人家的炊烟从自己脑袋里拍醒似的。

“姐姐我真是贵人多忘事呀!”刘金芳忍不住自责起来。上午只顾在麻将馆参加“学习”,所以将那样一件紧要的事情忘记了!刘金芳确信自己早上没见刘长凹家里有炊烟。刘金芳担心起来!

自去年春节以来,几乎每天的一日三餐那会儿,刘金芳都要站在自家门口,去看刘长凹家屋顶的烟囱有无炊烟升起,这几乎成了一种习惯,出于关心,出于怜悯,也出于某种担心。就像刘长凹每天习惯坐在家门前数车子,看那些隔着玻璃的陌生脸孔一样!

刘长凹和刘金芳一个屋檐下长大的姐弟。刘金芳是姐,刘长凹是弟。

刘长凹家就在刘金芳家的斜对面,中间隔着柏油路。两家人的房子都是地震后重新选址修建的。刘长凹最大的毛病就是酗酒,常常醉倒在路边,第二天酒醒才鼻青脸肿地起身回家。醉酒的刘长凹还有个不好的习惯,醉酒了就要撒酒疯,撒起酒疯就忍不住地打人,他谁也不打,只打自己的家里人。这几年,刘长凹其实已经不能喝酒,去医院检查,各种问题。每次酗酒,刘长凹的身体总要出点问题,脸上、脖子上,会莫名其妙地红肿起来。去医院看过,医生除了摇头,就是奉劝他戒酒。刘长凹不抽烟,不打牌,唯一的爱好就是酒,如何戒?

去年春节,刘长凹中午喝酒过量撒起酒疯,得罪了家人。他的老婆白蓉子,远在上海工作回老家过年的刘自强,刚刚进入第二次婚姻的刘燕,一家三口在除夕当天下午,强强联手,将喝得左脚碰右脚、右脚碰左脚的刘长凹按在地上一顿胖揍。白蓉子当天就跟着儿子刘自强去了上海。左邻右舍都看出来了,白蓉子这次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要撇下这个家。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一古老传统在除夕那天被白蓉子当作垃圾,踩在脚下。当然,焦点更多的指向带头打老子的刘自强身上。毕竟,断裂带漫漫的历史长河里,似乎从未出现过儿子打老子这样大逆不道的行为。人们觉得,即便刘长凹烂到了骨子里,好歹还是你刘自强的爹,就不该动手!刘自强大学本科毕业,很多人背后议论他——“书白读了”。

自此,刘长凹沦为孤家寡人。

活到这个份上,就只剩下孤独和煎熬。

世间自有铁石心肠,但刘金芳不是,在她眼里,亲情依然重于泰山。近些年,家族先后走了好几个,兄弟姐妹越来越少。刘长凹被家人弃之不管,刘金芳作为大姐,不能熟视无睹,她每天有项紧要的任务,就是观察刘长凹屋顶上的炊烟。如果哪天刘长凹家的屋顶上没有炊烟,她就会魂不守舍,莫名其妙地担心,毕竟,一个孤家寡人,万一想不开,有个三长两短……经常,刘金芳做好饭,都会招呼刘长凹来家里一起吃,不过是多双筷子的事。但是,后来却不行了,真的不行了,自暴自弃的刘长凹不讲卫生,有好多次,刘金芳都闻到他身上有股屎臭味。王幸福则说得比较委婉:“身上好大一股怪味,難道屁股没擦干净?”

三轮车没驶入家门,刘金芳已经确信,刘长凹家今天没有炊烟!

天边又远远地传来阵阵鸦鸣,该死的!

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占据心头,该不会……

刘金芳想到了死。

这当然不是诅咒,而是出于逻辑判断。其实,刘金芳心知肚明。刘长凹的死,似乎是早晚的事。前段时间发生的两件事在刘金芳的脑海里如炊烟般升起。第一件事,有天大半夜,刘长凹忽然握着手电跑来乒乒乓乓地敲门,又惊又怕地拖着哭腔跟她和王幸福喊,姐,姐夫,救命呀!刘长凹跟他们说,刚才屋外来了两个人,一个穿白衣服的,一个穿黑衣服的,大声喊我跟他们走!另一件事,是家住百米开外的侄儿刘小军说的,说是刘长凹忽然找到他,指着河边几个钓鱼的人,莫名其妙地问,小军,你帮大伯我去问问那几个人,他们为什么要骂我?我跟他们无冤无仇的!小军回答,大伯,那就是几个在河边钓鱼的,他们没骂你。刘长凹斩钉截铁地说,我明明听见了,你帮我给他们敲个警钟,要是胆敢再骂,老子把他们扔进河里喂鱼!刘长凹已经疯了。

“你去屋前喊几声,看有人应不?”

刚拢屋,刘金芳就嘱咐王幸福。

王幸福很快回来了,说,没人应,人应该在家,门从里面关得死死的。

门从里面关得死死的。王幸福重复。

刘金芳头皮一炸,感觉心都要像青蛙一样从喉咙里面跳出来了!

快喊侄儿小军跟你一道,把死死的门打开看看!

刘金芳预感刘长凹出事了,难怪天上乌鸦叫得那么凶!

王幸福和侄儿刘小军进入刘长凹家孤寂的堂屋;刘金芳心惊胆战地站在弟弟刘长凹家的院子里,像是等待着什么,阳光明晃晃的,她一动不动,浑身冰凉。很快,王幸福和刘小军发现了刘长凹,这个大酒鬼,稻草人似的安安静静地枯坐在楼梯上,脑袋耷拉在胸口,脚边搁着一个透明的空酒瓶,脖子上,蛇一样盘着一截又长又粗的棕绳。

时间忽然静止了,凝固了。

刘长凹的生命从棕绳两端悄悄流走了,像大地上升起又飘散的炊烟。

看样子就知道,刘长凹自寻短见啦!叔侄二人不由倒吸一口冷气,转身,腿肚子如星星般一闪一闪的快速奔向屋外的阳光。

刘金芳脑海里升起一柱炊烟。

有那么一瞬间,隐隐约约的,她看见那炊烟在半空中被风吹歪了脖子,刘长凹的脸孔也跟着浮现在炊烟里,葡萄藤挂着葡萄似的,嘴角挂着一丝微笑,然后很快就散掉了。刘金芳婴孩似的“哇”了一声,一下子摊倒在地,哭声似涟漪,在断裂带的空气中蔓延。

空酒瓶

刘长凹,你醒醒!咦,我的嗓子怎么了?我这个空酒瓶,空有一身躯壳,张着嘴但说不出话来!刘长凹,我的嗓子被你喝掉了!你竟然把我的嗓子全喝掉了!

现在是2020年7月下旬?刘长凹呀刘长凹,你怎么了?

严肃点好吗?别跟我开玩笑!刘长凹,醒醒!你快跟我说话!

刘长凹,我没有嗓子说不了话了,难道你的眼睛也没吃油吗?你睁眼看看我!如果你能看见,你就要仔细观察!刘长凹,你怎么回事?

刘长凹,你平时不是最爱偷偷跟我念叨不知从哪里捡来的那句诗——“李白的战士最听酒的话”?刘长凹,你怎么不听我的话?

不不不,刘长凹,你为啥要自寻短见?我的老天爷,你为什么要这样伤害我,还一句话都不说!刘长凹,你不是说要和我今生今世永不分离吗?全是骗人的鬼话!

好吧,你不理我。

嗯,我冷静冷静。

当屋外响起啄木鸟似的咚咚咚的敲门声,又听见屋外有人反复叫你的名字,我瞬间从睡梦中惊醒。我听得出来,那是你姐夫王幸福的声音,门应该也是他敲的。我想,肯定是你姐姐刘金芳喊他来的吧。刘长凹,你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你姐姐刘金芳其实是世界上最关心你的人,只有她,眼下还在意你的死活,在意你的衣食冷暖。为了你,她每天都要偷偷地望几次咱家有没有炊烟升起。看见你的家炊烟升起,她才会如释重负,毕竟,世界上的亲人对她来说,也不多了。不得不说,你姐姐刘金芳真是个细心的女人,如果当年有条件在学校好好读书,我敢打赌,她肯定门门一百分。

刘长凹,你是怎么走到2020年7月这一天的?嗯,好吧,我首先致歉,跟你说句“对不起”,我不想否认,你的今天也有我的责任。

我记得,你第一次喝酒是上个世纪90年代初的事情,电视剧《渴望》热播那年?那时候,你快30岁,还算年轻,风华正茂,浑身充满力量,嘴里整天哼着毛阿敏唱的《渴望》,走路带风,地上的脚印像头猛兽。91年腊月,你结婚了,家里穷,兄弟姐妹多,“各自管好各自的生活”,开枝散叶,分家是最好的选择。结婚当晚,父母便让你自立门户了,你和新娘白蓉子分到一间小小的青瓦房,两个瓷碗,两双筷子,两把挂面,二十斤玉米。这就是你那时全部的家当,相当于白手起家。结婚当晚,房间里黑漆漆的,生活也是,你和白蓉子吹灭红蜡烛,来不及探究身体的奥妙,行鱼水之乐,只徒劳地互相搂抱着一夜长哭。

刘长凹,在这之前,你是不喝酒的,你很节约。你第一次喝酒,不是因为生活压力,而是你发现老婆白蓉子身上有狐臭,这味道让你扫兴,每次躺在床上,漫长又无事可做的夜晚,你都感觉自己像只苍蝇,一只插翅难飞的苍蝇,你感到自己像在坐牢。但你妥协了,生活就是这样,你开始喝酒,酒精可以杀死那些不愉快的味道。

生活就是这样,你们有了儿女,冰冷的屋檐下有了人气,更多的却是苦闷,日子过得更加紧巴巴,家里开销越来越大,你的酒瘾也越来越大。除了酒,你没有快乐。抽烟的男人很多,但你没有勇气抽烟,一包烟的价格,在你看来,只有四个字——贵得咬人,比较而言,酒是个好东西,便宜又解闷。

97年,香港回归那年,你那年幼早熟的儿子刘自强干了一件让你和你老婆白蓉子都觉得莫名其妙又掉面子的事,他循着肉香味,跑到你隔壁父母堂屋门前,伤心地抹着眼泪跟坐在桌子上吃饭、谈笑风生的婆婆爺爷一通怒吼:“你们凭什么天天有肉吃?!”

童言无忌,换来的是你的一顿毒打,真的是毒打,拇指粗的棍子雨点似的落在刘自强身上,直到棍子断成两截。刘长凹,那天你刚好喝了些酒,你发现了家暴的乐趣。此去经年,你只要喝了酒就要打人,并且肥水不流外人田,你打老婆,打儿子,打女儿。刘长凹,你这个一家之主,把自己训练成了一个打手,一个暴君。两三天不在家里闹出点动静,你的手就不舒服。

刘长凹,这些你都记得吗?我帮你记着呢!

唉,刘长凹你该不会不高兴吧?

怎么家里又来人了?刘长凹,你快睁眼看看!家里来了好多熟人,还有镇上派出所的!

生活就是这样?长凹兄弟,你有啥过不去的坎,为啥要自寻短见?一个声音颤颤地说。

你们看,他脚下有个空酒瓶,肯定喝了酒!

酒害刘长凹不浅啊!

刘长凹,你不要怨我。今生今世,你我相遇,算是缘分,我这就跟你一起走!

刘长凹,我已经飞起来了。

有人把我摔到你家院子里!

去你妈的!

刘长凹,他们不但骂了我,还杀了我。

河的眼睛

我是喇叭河,断裂带人尊我为“母亲河”,这纯粹是个幻觉。

其实,我只是一条流淌着的河,一条用眼睛望着流经的大地,望着天空、历史、星辰、悲欢、云彩和风,望着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着的万事万物的河流。

脚下这片土地,脚下的断裂带,才是我们的母亲,我们灵魂的母亲。

这些年,我见证了多少物是人非,多少人间冷暖,我实在记不清了。

可以说,我的眼睛见证过一切。但是,说实在话,至今,我依然看不透人心。

人的眼睛里进了沙子,会流泪。

我的眼睛里有多少沙子啊!所以我也会流泪,我流的叫长泪。

有时候,我真想用我的眼泪把世间的一切污秽和不堪洗净。

今天,断裂带的人、乌鸦还有那些炊烟都在提说酒鬼刘长凹的事。其实,我一点都不觉得惊讶。我甚至觉得这一天是早晚的事。所有的祸根可以说都是刘长凹自己埋下的。

我没有见过像刘长凹这样狠心的父亲。98年洪水,刘长凹的儿子刘自强和院子里的几个伙伴在河边钓鱼。那天日怪,自强的伙伴们都钓了不少鱼,唯独刘自强一无所获。刘长凹来了,看了看侄儿们的鱼桶,又看了看刘自强的。脸瞬间黑成包青天,二话不说,冲着瘦弱不堪的刘自强就是一阵连环腿。那么小的一个孩子,还是自家的,刘长凹真是铁石心肠,要不是刘自强年纪稍大的堂哥阻拦,没准儿他就把自己的骨肉踢到滔滔洪水里去了。我看得清清楚楚,也看到小小少年隐藏在泪光中的仇恨的火花。

我没有见过像刘长凹这样狠毒的丈夫。时间并没有转变刘长凹对老婆白蓉子的态度,反而对其更加嫌弃。08年地震那年冬天,喝得醉醺醺的刘长凹在家撒酒疯,吊脚蜂一样追着白蓉子往死里打,把白蓉子从家里打到河边,从河边打到水里。要不是顾及两个孩子没有成人,要不是村里乡亲父老闻讯而来,白蓉子恐怕早已葬身水腹。刘长凹却站在岸上嬉皮笑脸,留下一句名言:大河没有盖子!

我也没有见过像刘长凹这样可耻的男人。夏天,总是一个人悄悄来到河里游泳,说是游泳,其实是躲在水里手淫,解决性欲。我后来才意识到,刘长凹自结婚就一直嫌弃白蓉子,嫌弃她身上的狐臭。刘长凹喜欢游泳,喜欢在水里揉搓身上的秽物,他不知道的是,他永远都没办法洗掉他身上那股浓浓的偷偷摸摸的习气。刘长凹手脚不干净,左邻右舍,谁不知道他的那点德行。只是无人敢说,刘长凹身强力壮,打起架来,死不认输。

说没有见过,其实也都见过了。

刘长凹的今天,还真应验了那句老话:一个巴掌拍不响。

时间过得真快。

公道自在人心。

家  蛇

紧跟着刘长凹死亡后面的是一场罕见的特大暴雨,暴雨持续了整整七天,使得葬礼的时间一度延迟。

接到死讯,刘长凹的家人纷纷赶回断裂带,为其丧事操心劳神。

已是上海一家企业工程师的刘自强财大气粗,花了不少钱安排丧事——毫不心疼,在乡亲父老面前出尽风头,也使得父亲刘长凹的葬礼始终充满轻松、愉快的气氛。

当然,刘自强自己知道,这一切的付出,不仅是给自己挣面子,也是故意给逝者“看”的。

入土为安,句号圆满。

至于,酒鬼刘长凹自寻短见的那截棕绳,刘自强是在刘长凹下葬当天才在屋后的晾衣绳上看到的,晃晃悠悠,像条家蛇。在断裂带人心目中,家蛇富有灵性,万万碰不得,不但碰不得,还要对其恭恭敬敬。

棕绳瞬间唤醒刘自强孩童时的一段記忆,那是距今远远的一个阴天,家中不知哪里爬来一条又长又粗的菜花蛇,吐着火焰似的信子,风度翩翩。看见蛇的时候,它的半截身子已经钻进墙角的一个老鼠洞。闻讯而来的父亲刘长凹却没有放过它的意思,他伸手死死地抓住蛇尾,用力往外拽。最终,竟将那蛇活生生拽成两半,剩下的一半,成了盘中餐。

往昔这个残忍的片断在刘自强脑海一遍遍浮现,他再次确认,父亲刘长凹是个狠人。再细细回想,蛇肉的味道,其实说不上坏,也说不上好,像人这弯弯曲曲的慢慢化为乌有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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