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尚为什么比梵高更伟大?| 傅雷
选自《傅雷谈艺录及其他》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2019 古典时代编辑
印象派的绘画,大家都知道是近代艺术史上一朵最华美的花。毕沙罗【毕沙罗(Camille Pissarro,1830—1903),法国印象派画家】、吉约曼【吉约曼(Armand Guillaumin,1841—1927),法国风景画家和雕刻家】、雷诺阿【雷诺阿(Pierre-Auguste Renoir,1841—1919),法国印象派重要画家】、西斯莱【西斯莱(Alfred Sisley,1839—1899),法国风景画家,印象派代表人物】、莫内【莫内(Claude Monet,1840—1926),法国画家,印象派创始人之一】等仿佛是一群天真的儿童,睁着好奇的慧眼,对于自然界的神奇幻变感到无限的惊讶,于是靠了光与色的灌溉滋养,培植成这个繁荣富丽的艺术之园。无疑的,这是一个奇迹。然而更使我们诧异的,却是在这群园丁中,忽然有一个中途倚铲怅惘的人,满怀着不安的情绪,对着园中鲜艳的群花,渐渐地怀疑起来,经过了长久的徘徊踌躇之后,决然和毕沙罗们分离了,独自在花园外的荒芜的硬土中,播着一颗由坚强沉着的人格和赤诚沸热的心血所结晶的种子。他孤苦地垦植着,受尽了狂风骤雨的摧残,备尝着愚庸冥顽的冷嘲热骂的辛辣之味,终于这颗种子萌芽生长起来,等到这园丁六十余年的寿命终了的时光,已成了千尺的长松,挺然直立于悬崖峭壁之上,为现代艺术的奇花异草拓殖了一个簇新的领土。这个奇特的思想家,这个倔强的画人,便是伟大的塞尚。
真正的艺术家,一定是时代的先驱者。他有敏慧的目光,使他一直遥瞩着未来;有锐利的感觉,使他对于现实时时感到不满;有坚强的勇气,使他能负荆冠,能上十字架,只要是能满足他艺术的创造欲。至于世态炎凉,那于他更有什么相干呢?在这一点上,塞尚又是一个大勇者,可与德拉克鲁瓦【德拉克鲁瓦(Eugéne Delacroix,1798—1863),法国浪漫主义画家】照耀千古。
静物 塞尚
他的一生,是全部在艰苦的奋斗中牺牲的:他不仅要和他所不满的现实战(即要补救印象派的弱点),而且还要和他自己的视觉、手腕及色感方面的种种困难作战。固然,他有他独特的环境,使他能纯为艺术而艺术地制作,然而他不屈不挠的精神,超然物外的人格,实在是举世不多见的。
塞尚名保罗(Paul),于一八三九年生于普罗旺斯地区艾克斯(Aixen-Provence)。这是法国南方的一个首府。他的父亲是一个帽子匠出身的银行家,母亲是一位躁急的妇人。但她的热情,她的无名的烦闷,使她十分钟爱她的儿子,因为这儿子在先天已承受了她这部分精神的遗产,也全靠了她的回护,塞尚才能战胜了他父亲的富贵梦,完成他做艺人的心愿。
他十岁时,就进当地的中学,和左拉【左拉(Émile Zola,1840—1902),法国自然主义文学奠基人】同学,两人的交谊一天天浓厚起来,直到左拉的小说成了名,渐渐想做一个小资产者的时候,才逐渐疏远。这时期两位少年朋友在校内、课外,已开始认识大自然的壮美了。尤其是在假中,两人徜徉山巅水涯,左拉念着浪漫派诸名家的诗,塞尚滔滔地讲着韦罗内塞【韦罗内塞(Paòlo Vèronèse,1528—1588),意大利文艺复兴后期威尼斯画派重要画家,著名的色彩大师】、鲁本斯【鲁本斯(Peter Paul Rubens,1577—1640),比利时人,佛兰德斯著名画家】、伦勃朗【伦勃朗(Rembrandt,1606—1669),荷兰伟大作家】那些大画家的作品。他终身为艺者的意念,就这样地在充满着幻想与希望的少年心中酝酿成熟了。
温室里的塞尚夫人
在中学时代,他已在当地的美术学校上课,十九岁中学毕业时,他同时得到美术学校的素描(dessin)二等奖。这个荣誉使他的父亲不安起来,他对塞尚说:“孩子,孩子,想想将来吧!天才是要饿死的,有钱才能生活啊!”
服从了父亲,塞尚无可奈何地在艾克斯大学法科听了两年课;终于父亲拗他不过,答应他到巴黎去开始他的艺术生涯。他一到巴黎就去找左拉。两人形影不离地过了若干时日,但不久,他们对于艺术的意见日渐龃龉,塞尚有些厌倦巴黎,忽然动身回家去了。这一次他的父亲想可把这儿子笼络住了,既然是他自己回来的,就叫他在银行里做事。但这种枯索的生活,叫塞尚怎能忍受呢?于是账簿上,墙壁上都涂满了塞尚的速写或素描。末了,他的父亲又不得不让步,任他再去巴黎。
这回他结识了几位知己的艺友,尤其是毕沙罗与吉约曼(Guillaumin)和他最为契合。塞尚此时的绘画也颇受他们的影响。他们时常一起在巴黎近郊的欧韦(Auvers)写生。但年少气盛,野心勃勃的塞尚,忽然去投考巴黎美专;不料这位艾克斯美术学校的二等奖的学生在巴黎竟然落第。气愤之余,又跑回了故乡。
等到他第三次来巴黎时他换了一个研究室,一面仍在卢浮宫徜徉踯躅,站在鲁本斯或德拉克鲁瓦的作品面前,不胜低回激赏。那时期他画的几张大的构图(composition)即是受德氏作品的感应。左拉最初怕塞尚去走写实的路,曾劝过他,此刻他反觉他的朋友太倾向于浪漫主义,太被光与色所眩惑了。
穿红背心的男孩 塞尚
然而就在此时,他的被称为太浪漫的作品,已绝不是浪漫派的本来面目了。我们只要看他临摹德拉克鲁瓦的《但丁的渡舟》一画便可知道。此时人们对他作品的批评是说他好比把一支装满了各种颜色的手枪,向着画布乱放,于此可以想象到他这时的手法及用色,已绝不是拘守绳墨而在探寻新路了。
人们曾向当时的前辈大师马奈【马奈(Edouard Manet,1832—1883),法国印象派画家】征求对于塞尚的画的意见,马奈回答说:“你们能欢喜龌龊的画么?”这里,我们又可看出塞尚的艺术,在成形的阶段中,已不为人所了解了。马奈在十九世纪后叶被视为绘画上的革命者,尚且不能识得塞尚的摸索新路的苦心,一般社会,自更无从谈起了。
总之,他是从德拉克鲁瓦及他的始祖威尼斯诸大家那里悟到了色的错综变化,从库尔贝【库尔贝(Gustave Courbet,1819—1877),法国画家,现实主义绘画的开创者】那里找到自己性格中固有的沉着,再加以纵横的笔触,想从印象派的单以“变幻”为本的自然中,搜求一种更为固定、更为深入、更为沉着、更为永久的生命。这是塞尚洞烛印象派的弱点,而为专主“力量”“沉着”的现代艺术之先声。也就为这一点,人家才称塞尚的艺术是一种回到古典派的艺术。我们切不要把古典派和学院派这两个名词相混了,我们更不要把我们的目光专注在形式上(否则,你将永远找不出古典派和塞尚的相似之处)。古典的精神,无论是文学史或艺术史都证明是代表“坚定”“永久”的两个要素。塞尚采取了这种精神,站在他自己的时代思潮上为二十世纪的新艺术行奠基礼,这是他尊重传统而不为传统所惑,知道创造而不是以架空楼阁冒充创造的伟大的地方。
玩纸牌者
再说回来,印象派是主张单以七种原色去表现自然之变化,他们以为除了光与色以外,绘画上几没有别的要素,故他们对于色的应用,渐趋硬化,到新印象派,即点描派,差不多用色已有固定的方式,表现自然也用不到再把自己的眼睛去分析自然了。这不但已失了印象派分析自然的根本精神,且已变成了机械,呆板,无生命的铺张。印象派的大功在于外光的发现,故自然的外形之美,到他们已表现到顶点,风景画也由他们而大成;然流弊所及,第一是主义的硬化与夸张,造成新印象派的徒重技巧;第二是印象派绘画的根本弱点,即是浮与浅,美则美矣,顾亦止于悦目而已。塞尚一生便是竭全力与此“浮浅”二字战的。
所谓浮浅者,就是缺乏内心。缺乏内心,故无沉着之精神,故无永久之生命。塞尚看透这一点,所以用“主观地忠实自然”的眼光,把自己的强毅浑厚的人格全部灌注在画面上,于是近代艺术就于萎靡的印象派中超拔出来了。
塞尚主张绝对忠实自然,但此所谓忠实自然,绝非模仿抄袭之谓。他曾再三说过,要忠实自然,但用你自己的眼睛(不是受过别人影响的眼睛)去观察自然。换言之,须要把你视觉净化,清新化,儿童化,用着和儿童一样新奇的眼睛去凝视自然。
蓝色花瓶
大凡一件艺术品之成功,有必不可少的一个条件,即要你的人格和自然合一(这所谓自然是广义的,世间种种形态色相都在内)。因为艺术品不特要表现外形的真与美,且要表现内心的真与美;后者是目的,前者是方法,我们决不可认错了。要达到这目的,必要你的全人格,透入宇宙之核心,悟到自然的奥秘,再把你的纯真的视觉,抓住自然之外形,这样的结果,才是内在的真与外在的真的最高表现。塞尚平生绝口否认把自己的意念放在画布上,但他的作品,明明告诉我们不是纯客观的照相,可知人类的生命—一人格——是不由你自主地,不知不觉地,无意识地,透入艺术品之心底。因为人类心灵的产物,如果灭掉了人类的心灵,还有什么呢?
以上所述是塞尚的艺术论的大概及他与现代艺术的关系。以下想把他的技巧约略说一说。
塞尚全部技巧的重心,是在于中间色。此中间色有如音乐上的半音,旋律的谐和与否,全视此半音的支配得当与否而定。绘画上的色调亦复如是。塞尚的画,不论是人物,是风景,是静物,其光暗之间的冷色与热色都极复杂。他不和前人般只以明暗两种色调去组成旋律,只用一二种对称或调和的色彩去分配音阶,他是用各种复杂的颜色,先是一笔一笔地并列起来,再是一笔一笔地加叠上去,于是全画的色彩愈为鲜明,愈为浓烈,愈为激动,有如音乐上和声之响亮。这是塞尚在和谐上成功之秘诀。
有人说塞尚是最主体积的,不错,但体积从什么地方来的呢?也即因了这中间色才显出来的罢了。他并不如一般画家去斤斤于素描,等到他把颜色的奥秘抓住了的时候,素描自然有了,轮廓显著,体积也随着浮现。要之,塞尚是一个最纯粹的画家(peintre),是一个大色彩家(coloriste),而非描绘者(dessinateur),这是与他的前辈德拉克鲁瓦相似之处。
咖啡壶、梨和桌布
至此,我们可以明了塞尚是用什么方法来达到补救印象派之弱点的目的,而建树了一个古典的、沉着的、有力的,建筑他的现代艺术。在现代艺术中,又可看出塞尚的影响之大。大战前极盛的立方派,即是得了塞尚的体积的启示,再加以科学化的理论作为一种试验(essai)。在其他各画派中,塞尚又莫不与他同时的高更【高更(Paul Gauguin,1848—1903),法国后期印象派画家】与凡高【凡高(Vincent van Gogh,1853—1890),伦勃朗以后荷兰最伟大的画家,后期印象派的代表人物】三分天下。
在艺术史上他是一个承前启后的旋转中枢的画人。
这样一个奇特而伟大的先驱者,在当时之不被人了解,也是当然的事。他一生从没有正式入选过官立的沙龙。几次和他朋友们合开的或个人的画展,没有一次不是他为众矢之的。每个妇女看到他的浴女,总是切齿痛恨,说这位拙劣的画家,毁坏了她们美丽的肉体。大小报章杂志,都一致认为他是一个变相的泥水匠,把什么白垩啊,土黄啊,绿的红的乱涂一阵,又哪知十年之后,大家都把他奉为偶像,敬之如神明呢?这种无聊的毁誉,在塞尚眼里当看作同样是愚妄吧!?
晚年塞尚
要知道塞尚这般放纵大胆的笔触,绝非随意涂抹,他每下一笔,都经过长久的思索与观察。他画了无数的静物,但他画每一只苹果,都是画第一只苹果时一样地细心研究。他替沃拉尔【沃拉尔(Ambroise Vollard,1865—1939),法国美术品商和出版商】画像,画了一百零四次还嫌没有成功,我真不知像他这样热爱艺术,苦心孤诣的画家在全部艺术史中能有几人!然而他到死还是口口声声说:“唉,我是不能实现的了,才窥到了一线光明,然而耄矣……上天不允许我了……”话未完已老泪纵横,悲抑不胜……
一九〇六年十月二十一日他在野外写生,淋了冷雨回家,发了一晚的热,翌日支撑起来在家中作画,忽然又倒在画架前面,人们把他抬到床上,从此不起。
我再抄一个公式来做本篇的结束罢。
要了解塞尚之伟大,先要知道他是时代的人物,所谓时代的人物者,是=永久的人物+当代的人物+未来的人物。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