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联选萃：朴真
“朴真”就是纯朴真诚，不玩花花肠，不搞弯弯绕。
开篇先看集字联一副：
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才子自风流。
本联集米芾字，下联亦多写作“是真名士自风流”。
这一副流传太广了，词浅意明，无需赘言。
《世说新语》中多有此类人物，略举几例：
其一：刘伶嗜酒如命。刘伶病酒，渴甚，从妇求酒。妇捐酒毁器，涕泣谏曰：“君饮太过，非摄生之道，必宜断之！”伶曰：“甚善。我不能自禁，唯当祝鬼神自誓断之耳！便可具酒肉。”妇曰：“敬闻命。”供酒肉于神前，请伶祝誓。伶跪而祝曰：“天生刘伶，以酒为名，一饮一斛，五斗解酲。妇人之言，慎不可听。”便引酒进肉，隗然已醉矣。
其二：祖逖劫掠不隐。祖车骑过江时，公私俭薄，无好服玩。王、庾诸公共就祖，忽见裘袍重叠，珍饰盈列，诸公怪问之。祖曰：“昨夜复南塘一出。”祖于时恒自使健儿鼓行劫钞，在事之人亦容而不问。
其三：周伯仁坦言秽语。有人讥周仆射：“与亲友言戏，秽杂无检节。”周曰：“吾若万里长江，何能不千里一曲。”
其四：罗友解馋即去。罗友作荆州从事，桓宣武为王车骑集别。友进坐良久，辞出。宣武曰：“卿向欲咨事，何以便去？”答曰：“友闻白羊肉美，一生未曾得吃，故冒求前耳。无事可咨。今已饱，不复须驻。”了无惭色。
俗话说：百人百性，各有毛病。不管如何修炼，人总难免有各种各样的不足。对于这些不足，过分掩饰则不免虚伪。明末才子张岱（1597-1680）说得好：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
但需注意的是，千万不要“为本色而本色”——大家都讲普通话，你却故意说一口浓重的家乡话来标榜“唯大英雄能本色”。这就不免矫情了。
虽然平日遇到大英雄、真才子的机会不太多，但也不妨常用这两句话调侃调侃——比如某兄不慎在公众场合放了个屁，大家正在面面相觑时，有人开玩笑地说：看看，真是“唯大英雄能本色”呀。一句话就把尴尬给化解了。
接着看居正（1876-1951）先生一副：
书有未曾经我读，事无不可对人言。
孟子（约前371年—前289年）曾讲“挟泰山以超北海”“是不能也”，这个确实不可能做到。但“事无不可对人言”，貌似难度并不大。
但随着年齿增长、阅历渐多，往往便会明白——要做到“事无不可对人言”何其难也！惟愿将此联悬诸座右，时时自警也。
接着是唐驼（1871-1938）先生一副：
有为能自立，无事不可言。
意思与前联一致。唐先生书风，硬而不瘦，很契合这样的文辞。
接着看吴昌硕（1844-1927）先生一副：
大寿在德，至言无文。
有人讲吴先生的字有“村夫气”，以此贬低。——好像“廊庙气”、“文人气”才更高贵似的。其实这正是“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才子自风流”。曾国藩曾夫子识拔人才，是非常看重“淳朴真诚”的“村夫气”的。
“至言无文”也就是——最高妙的言语是不需要任何修饰的。常言道：饥来便吃，困来便睡，痒来便挠，兴来便歌。正是“无文”之“至言”，“率性”之“朴真”也。
说到“村夫”，接下来看一副和“村夫”有关的，乃是徐悲鸿（1895-1953）先生手笔：
远客寄新字，乡农保旧闻。
这一副是不是有点怪怪的。文辞虽浅显，但好似梦中呓语，不着边际。
上联“远客寄新字”——远方来了一封信，带来了外面世界的新消息。
下联“乡农保旧闻”——偏远山村的老百姓，每天重复着昨天的故事，口中咀嚼着流传了多少代的陈芝麻、烂谷子，比如盘古开天、诸葛用计之类的。
上联是远方的新奇，下联是山野的朴真。徐先生是不是当时正栖身农村，读着远方名流高士的来信，听着乡下憨厚村夫的旧闻，遂有感而发，得此佳构呢？
从这一联，想起曾在山西博物馆何绍基书法展中见到的另一联：
待船客子思同济，沽酒人家竟独醒。
这种文辞，说它是“无情对”吧？好像也不合适。受“冷幽默”这个词的启发，姑且将这种风格称为“冷雅”吧。得闲将此类联文也搜集整理，弄出一篇来与诸君分享。
下面看左宗棠（1812-1885）先生一副：
造物最忌者巧，万类相感以诚。
这一副真可看作是“朴真”的正解。老子《道德经》中讲“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既然天地造出的万物都“最忌巧”、都“感以诚”，那么人当然也应该像天地一样，“最忌巧”、“感以诚”嘛！
但是，我对上联所言实不敢苟同。
首先，天地造出的万物是何等精巧呀！不用说人类至今还没弄通的大脑思维了。就拿人的眼睛来说吧，它上面有1.25亿个感光细胞，这些细胞还可分为3种，分别用来感受红、绿、蓝这三种光线的强弱。这样的精巧，那可是大自然经过万亿年的累进选择创造出来的呀。怎么能说“造物”“忌巧” 呢？
其次，经济的发展其实就是人头脑中想象力的发展。我们说美国经济发达，就是美国把人类的想象力通过集中整合、迅速迭代等手段高效开发出来，并形成产品投放到了全球市场。且看下面一段话：
我们来看日常生活中一件很普通的产品——苹果手机。手机是怎么出现的呢？很显然，在宇宙大爆炸的时候，在人类诞生之前，不存在这样一种产品，这种产品来自于人类长期的梦想，但这个梦想不是凭空实现的，它的实现依赖于人类长期以来积累的知识和技术。可以说，手机这种产品，是人类长久以来积累的知识、技术和想象力对一系列物质重新安排秩序的产物。它是人类知识、技术和想象力的具象化。
把产品看成想象力的具象化，为我们提供了一种重新看待经济发展的方式。既然产品本身体现了想象力，那么国与国之间产品的交换，实际上就是一种想象力的交易。从这个角度来看，我们也许会发现一些不一样的事实。
2012年，巴西向中国出口了价值410亿美元的产品，进口了价值334亿美元的商品。从数字来看，巴西是贸易顺差，但是从进出口产品的种类来看，巴西主要是用铁矿石和大豆来换取电子产品和化工品，在想象力这个层面，巴西似乎是贸易逆差。从这个角度来讲，谁更具备贸易优势呢？这是一个值得我们深思的问题。
——摘自《增长的本质》（罗辑思维公众号每天听本书栏目）
当代中国，早已抛弃了腐朽的“奇技淫巧”观念。中国制造、中国创造、中国建造正在越来越成为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助推力量。世界制造业的中心深圳，可以说就是一个让人眼花缭乱的“奇技淫巧”之城。
所以不妨将此联改动一字吧：
造物最贵者巧，万类相感以诚。
下面看何绍基（1799-1873）先生一副：
名论不求缝掖外，古风犹想结绳前。
这一联大致的意思是——不要嘴里老是高大上的名词，每天附庸风雅，虚张声势，言必称希腊，语必出六经，还是和原始人学学吧——语言淳朴点，多讲讲人话。
看看何绍基先生这一副的款识，你会发现何先生还真是表里如一，“名论不求缝掖外”，写完连自己的名字也不签——就是不愿将自己的“名”“缝”上去呀。
且看款识是如何说的：
竹师公祖尊兄大人以何子贞丈分书联语见示，盖其赴粤时道出宜章所作。书成不属款，曰：“非何子贞，谁复能为此怪字者？奚以款为？”是亦好奇之过矣！竹翁属为题跋，因识数语归之。时同治乙丑秋日，弟郭宜焘。
大家看，何绍基没有题款，而是郭先生补题的。郭先生表示了对这种行为的不理解——是亦好奇之过矣！
仔细琢磨此联可以看出——它隐隐约约表示了对人类语言越来越浮华，越来越偏离朴真的担忧。这大概就是工具的利弊通病吧。——没有工具，不利于解决旧问题；有了工具，工具本身则会带来新问题。有句话讲“书不尽言，言不尽意”，道出了“语言文字”和“它想表达的意思”无法完全画等号的无奈。
传说“仓颉造字，鬼神夜哭”，哭什么？不知道。——是文字将这个世界搞得更清楚明白，鬼神巫术从此难行其道？还是文字将这个世界搞得更复杂凌乱，会在未来导致更多的矛盾冲突？
拿眼下的例子来讲——微信里传播的内容，是科学多还是迷信多，谁又能说得清呢？
朴真的反面，大约就是工于心计吧。要朴真，就得适当愚蠢憨厚一些，就得随时警惕、不要算计别人。下面看张问陶（1764-1814）先生的一副：
用拙存吾道，无机任世情。
知名计算机专家、投资人吴军博士曾讲过“上帝喜欢笨人”，且看吴先生是如何说的：
你是喜欢和聪明人做生意，还是和傻子做呢？恐怕是后者，因为你觉得傻子的钱好挣。我在中关村做了两年生意后，回到清华读书，要知道每月的助学金连我过去收入的10%都不到，钱自然是不够花。但是每过几个月就会有一些生意上的老朋友找我做一单生意，给我带来丰厚的收入。
为什么要找我一个已经离开生意场上的人做生意呢？因为在他们眼里我比较傻，每次一定不会和他们争利，一定会保障他们的利益。
我时常和后辈的生意人讲，做生意时，不论这笔生意对方挣到多少钱，我们只挣自己那一份，不要因为对方挣多了就试图多分一点。这样，生意就能持久。
当然，大部分人并不做生意。但是在单位里，做傻子也没有坏处。说句实话，大家在职场上多少都会有点防备心理，在这样的环境下，是聪明人容易交朋友，还是傻子容易交朋友呢？显然是后者，因为对方和你交往时可以比较省心。
当然，有人说，我很精明，装傻，可不可以？这一点几乎做不到。养过狗的人有这样的经验，有时狗在人前耍小聪明，人一眼就看穿了，但是狗自己不会察觉。同样，我们在那些智力和经验不在我们之下的人面前耍小聪明，其实比狗高明不到哪里去。就算别人看不出来，时间一长，自己也会精神分裂的。
——摘自吴军《谷歌方法论》
下联中的“忘机”，就是“忘记了算计之心”，出自古籍《列子》中的一个寓言：“
海上之人有好鸥鸟者，每旦之海上，从鸥鸟游，鸥鸟之至者百数而不止。其父曰：'吾闻鸥鸟皆从汝游，汝取来，吾玩之’。明日之海上，鸥鸟舞而不下也。”
“忘机”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高频词，如李白（701-762）诗云：“我醉君复乐，陶然共忘机。” 苏轼（1037-1101）词曰：“谁似东坡老，白首忘机。”
由张问陶先生这一副又联想到一联：
居心不作羊肠曲，处世当如鸡口廉。
这个写得很形象。“不作羊肠曲”就是不要弯弯绕、没有花花肠嘛！“当如鸡口廉”就是要知足，不要贪心不足蛇吞象。
俗语中也有一些类似的句子：
量大福亦大，机深祸亦深。
机关算尽，反害自身。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
再看何绍基（1799-1873）先生一副：
豪杰不生机事息，古今无尽大江流。
这两句出自南宋戴复古（1167-1248）先生的《鄂渚烟波亭》一诗。说的好似老子《道德经》中的话：
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
“朴真”也是需要修炼的。且看吴熙载（1799-1870）先生的一副：
心情杂念摩之出，天地清光画不来。
上联告诉我们，要修炼朴真，就得时刻排除私心杂念，常做减法。也就是古人常讲的“为道日损”。
那下联呢？——就是要向天地学习，天地本来就是朴真的嘛。
王阳明先生曾在一首诗中提出了儒家士人的修炼目标：
不离日用常行内， 直到先天未画前。
就是在日常生活中——子臣弟友，吃喝拉撒——都能保持一种朴真的状态。
教育当然也会有助于修炼。且看杜就田（清末人，生卒不详）先生的一副：
教成大拙方为巧，学到如愚才是贤。
当然，人生阅历也会使人越来越明白——算来算去，毫无意义。且再看何绍基先生这一副：
交游倦后存真率，辞赋年来近老苍。
下面启功（1912-2005）先生这一副也不错：
立身苦被浮名累，涉世无如本色难。
何先生和启先生这两副，都是饱经沧桑后的肺腑之言。
有时候真想逃离这个勾心斗角的烦人世界。且看刘墉刘罗锅（1719-1804）宰相这一副：
花如解语还多事，石不能言最可人。
最后看翰林帝师朱益藩（1861-1937）先生的一副。同样的意思，朱先生则说得更生动、更有趣：
闲怜鹤貌偏能画，欲算棋图却望云。
为啥“闲怜鹤貌偏能画”呢？那是因为鹤没有机心，我也没有机心，我与鹤“心有戚戚焉”。我能得其心，当然也能写其神了。
“欲算棋图却望云”，算是说到我心坎里了。古语云：只学斟酒意，莫学下棋心。本人小时候下棋总是输，也常常为此自卑。自打看破这一层后，一下子豁然释怀了——原来不是我笨，而是我没有“机心”呀！
附：朴真联语清单
| 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才子自风流（集字） |
| 书有未曾经我读，事无不可对人言（居正） |
| 有为能自立，无事不可言（唐驼) |
| 大寿在德，至言无文（吴昌硕） |
| 远客寄新字，乡农保旧闻（徐悲鸿） |
| 造物所忌者巧，万类相感以诚（左宗棠） |
| 名论不求缝掖外，古风犹想结绳前（何绍基) |
| 用拙存世道，无机任世情（张问陶) |
| 居心不作羊肠曲，处世当如鸡口廉（待补） |
| 豪杰不生机事息，古今无尽大江流（何绍基） |
| 心情杂念摩之出，天地清光画不来（吴熙载） |
| 教成大拙方为巧，学到如愚才是贤（杜就田） |
| 交游倦后存真率，辞赋年来近老苍（何绍基） |
| 立身苦被浮名累，涉世无如本色难（启功） |
| 花如解语还多事，石不能言最可人（刘墉） |
| 闲怜鹤貌偏能画，欲算棋图却望云（朱益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