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书散尽
回到奥克兰,儿子问我:史努比那套书最后怎么样?我眼皮也没抬一下,沉沉地回答道:卖掉了。儿子又问:卖了多少钱?一百。我答道。儿子唏嘘:记得当时你买的时候很贵的!我有点惊讶,目光接上了他说:是啊,当时我买花了好几百呢,你都看过了吗?儿子说:当然,我每一本都仔细看过的,还看了好多遍呢!我一下子心又痛了起来,也许我把书都散掉真是一个巨大的错误,因为每一本书都凝聚着我的过往记忆。
卖书对我并不是头一回,记得政府鼓励每个人都下海经商的那年,我也蠢蠢欲动,可惜不知道有啥可做的,于是倒腾出一批书来铺地摊卖,一套《王朔全集》卖了五十块钱,回来后也是五味杂陈,虽然从未把自己定位成一个合格的读书人,可还是觉得自己不像个样子,没啥节操。幸好王痞子的文字虽好,终究禁不住时光的考验,没啥保存价值。
这回却又不一样,匆匆回来,因了再无存书的地方,属于不得不为之。先在朋友圈中呼唤一下书友,希望有书缘之人领走一些,当然之前挑选了一部分即便累死也要拖到奥克兰继续陪伴我寓于斗室的,(这一部分还真是费了我很多心思,最终我挑选了王小波全集,一套宋词读本,凯鲁雅克的《在路上》我总是不会放弃的,此外我把额度留给了极为珍贵的桥牌书,这些桥牌书只是在历史的某一个切片时刻才现身江湖的,未来很长时间内将不会再有!我甚至连董桥都没办法带走,这种仓皇让我想起来抗战时期颠沛的故宫文物之旅!)考虑到未来的房主有个六七岁的孩子,我把儿子的书悉数留在书架上,希望对方能够喜欢。剩下的,(其实不是剩下,是大部分!即便我把能做的都做了之后,书架依然是满的!真不知道先前它们是怎样忍受那种拥挤的。)打包装箱,封存!其实我知道这是自己骗自己,因为进到这个环节之后,书就不能要了,封包带撕拉的那一声,我知道这是诀别。
说是四年的远离,其实这些书从来没有离开过我,它们在书架的什么位置,谁跟谁挨在一起,生活中相互攻讦的作家在这里硬被凑在一块儿以示和解,关于文字的书;关于读书的书;光是书名起的漂亮其实内容乏善可陈的书;(也是标题党!),拿在手里永远也看不完的书;越看越有味道的书;来到我家就从来没被翻开过的书;(比如那本恶之花,少年时读过的,忍不住再存几个版本),居然还有重复购买的书;(比如周作人的集子,真不知道当时是咋想的)。
回来的第二个晚上,我拉上窗帘,搬来凳子,独自坐在书架下,一本本摩挲着这些回忆,弄了满手都是土!我觉得很对不起它们,一下子孤寂了四年,蒙尘尚且罢了,更对不起它们的是我还无法帮它们找到好的下家,最对不起它们的是其中一大部分就此要告别阳光,沉没到霉变的未来中去等待寂灭,我觉得自己真操蛋,我不是个好的主人,本不配拥有这些!我吹口气眼泪就下来了,应该是尘土刺激的吧,我想。
逃亡的时候,能离开的总是少数,我这样安慰自己,诺亚方舟也放不下几个人几对动物呀!况且这些书的名字,样子,都印在我脑子里,需要找什么内容的时候我知道它们永远在那儿,我对它们始乱终弃,它们对我不离不弃,我随意写下的几个字也许在它们那里都能寻得痕迹。话虽如此,感伤还是在所难免,尤其是想到自此其中的大多数再无机会栖身书架之上,那才是它们的应许之地。
唉,一声叹息,寄予我同样颠沛的人生,待那尘埃落定,又怎知秋色老矣,尚能读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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