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诗 | 孙谦:安魂曲
孙谦,回族穆斯林,诗人,自由撰稿人。祖籍河南洛阳,五十年代生于陕西省宝鸡市。八十年代初开始诗歌写作,致力于在经验感知中探索人性与存在的多重主题:如文化历史的再发现,土地伦理,孤独与乡愁,生死与时间,宗教体验与心理分析等等。出版诗集《风骨之书》、《新月和它的反光》,诗画合集《人马座升空》(与人合著)、《苏菲绝唱——穆斯林三部曲》等多部。
1
长江无以抵抗沉冬的寒潮来袭
你文雅,又明亮
眼里容不得一粒细小的沙尘
你的心眼细如针尖,却难以返身
刺穿弥漫大地的毒氛
雾霾昏沉,世人从你的哨声里
发现一颗良心,不甘沉默
在那儿闪烁微光
它照见覆舟颠荡的人海之上
浮游的冥府,扇动不可见的蝙蝠羽翼
沉湎于在所有的活人中间
捕获死亡的猎物
那是你哨音探测的禁区
它在每一张脸上滞留惊惶
把这儿所有萌绿的树和开花的树
徒然留给瑟瑟风寒和旧梦
见鬼吧,没有冤魂需要廉价的泪水
和惘然的赞美
倘若我见证,并想要开始问责
我要谨慎地以你弥留的眼神
以你做手术时的手势
一把抓起虚妄陈腐的语言
顺势丢进怒火熊熊的焚尸炉
2
死亡浩荡如春风
天光诊断的阴间,为阳性
时日滞留在火葬场
无法哀泣,无法痛哭
无法让语言,捧出一抔骨灰
只有无边静默,衡量一场噩梦的重量
那能够证实的人间
加速向前,推移它广大的虚妄
在无限之中,在瞬逝之中
谁是谁自己?
谁真正接住了时间的心跳和闪电?
谁在毒菌的迷雾中破膜而出
以颤栗的凝视
睁着眼,怒对无形的施暴者
面对灰蒙蒙的生活和迹象
上帝的惊愕,徒然击中我的孤愤
如那校园里怒放的樱花
以它自己的心荡神迷
抹去活人的呼吸和仰视
3
“诗是适时的哭泣”{1}
斑鸠的鸣叫
殖布幽暗的天宇
主啊!请允许我辨认
那在死亡中的倾覆
无人领取骨灰的人
在他的姓名中消失时
只是行政部门的统计数字
当绝望追赶绝望
那个从瘟神手中夺命的人
在阖家的噩耗中
把他的脖子吊在了绳上
每一个死期都无从预感
恋侣无从预感彼此
襁褓无从预感哺乳的母亲
那领到父母骨灰盒的孤儿
但愿神明在他那儿
但愿他那儿有个爱的映像
让他夜夜提着灯笼
去寻找他丢失在天国的亲人
4
鲜活的人被变成了骨灰
被装在黑匣子里
孤儿被送进了福利院
家猫被流落野外自救
一直在窗边抓挠的猫
身体早已僵硬
家犬被丧家之后
被打狗的人追逐痛打
“一把能击破
我们心中冰海的利斧”{2}
被投进熔炉化成了铁水
时间的泪水
已被人间蒸发炙干
5
逝水顺流而下,已远离
安宁的高度。春花缘伤痛而开
追不上死亡的祭坛。梨花
和杏花落入亡魂的缄默
结结巴巴的桃花,在桃花源
跟踪它自己满是疑窦的
含混辞令。圆睁的眼
领受乌云和幽灵的痴狂
寒风携带瘟神,扣响一座座
危城。歇斯底里的黑死病
与晦暗的中世纪同谋
不断寻求扩散的宿主和变异
实施它徒手杀人的绝活
唾液、气息、门把手、按钮
和网上流窜的流言
皆是沾染和传播毒菌的介质
“白日下鬼魂便拉扯着行人”{3}
因何,上帝照亮了这个世界
却隐遁在黑暗里。而站在
祂面前的惊惶、颤栗和焦虑
一如被撒旦攫获的羔羊
被侵袭的灵与肉,在时辰中
进入空前的无意识
与母亲一起死亡的腹中胎儿
肺叶被洗白的老人
和在医院走廊里,呼吸紧促的
青年感染者,莫非被抵抗的殄灭
才是人之结合的奠基。光
关照的永生,与瞬刻紧密合一
犹如那病亡数据喂养的失常
让我们时刻提防:大地
与天堂之间越来越大的
裂缝,漏走所有生而为人的光
6
倘若语言之链,被浩大的死亡衔接
我便对诗歌一无所知
这些医生和护士的年青生命
因换取不幸者的再度站起,而付诸未知命运
难道是黄鹤楼,和为这楼所写的诗篇
激励了他们的良心
难道站在祝融雕像的九级圆台之顶
就能够免除瘴疠之气的侵扰
世间的话语和文字浸满了饱和的毒素
它的羸弱,怎堪与新冠毒菌为敌
那能够触及天宇的高处的存在
不敌一只口罩给予的模模糊糊的保证
想到这儿,我颇感惊讶
且在心里,漾起一阵无须诉诸写作的倦意
7
“我很担心活着的人
把死者为何而死全都忽略掉”{4}
穿越顷刻间变成的灰屑肉体
死亡用傲慢的眼神,睨视人间
爱从未消失,它慨然出自忧心
徒然消耗昼夜无间的劳心
而伤心终能在失魂中
听见那被淡忘一隅的哀泣
看见那离散的
自心尖滑过的跌宕
觉知那崩裂于黑暗中的一道
穿空而过的闪电
此际,大地飘坠,江水倒流
时间卷起它跌落的、潜藏的和遮蔽的涡漩
这字迹淌着泪,流着血
浸着日光和灯光
在冷清中保存着温暖
在清醒中洗去粉饰,制止激昂
如春风的搏斗,在生活的水面
漾起无声的波纹
小心珍视文字,慎重记录故事
导引的镜子就在门边
在眼帘的一闪之处,留驻真相
沉潜的记忆在这儿
在杜鹃的一阵鸣啭里沉淀
8
是这个春日
这条路通向黄泉
归宿寄寓风
一吻给予谁?
拥抱已空无此人
樱花自开落
老鸟恋雏鸟
雏鸟惺忪于未知
沉溺这哀鸣
提灯这少年
游魂中寻找骨血
赎上漫天星
语词的末梢
冥灵已层层渗入
乌云凝气息
若天国想望
觅踪于阴惨城邦
摇坠尚未止
9
每个人都是时间的猎物。环绕
这儿的毁灭,猛冲向前
与绝望和幻象达成最紧密的关系
伦巴蒂的燕子,穿梭雨雾
编织愁惨。威尼斯的雏菊
自开自谢,无人欣赏
意甲联赛时钟停摆,债台
高筑。巴勒莫街边的夜酒吧
灯盏不再明亮。大小教堂的灯
和门,一直为搬运棺材的人
开着。到处的焚尸炉
昼夜不停地加足马力。加缪
并不被人看好的《鼠疫》
一夜之间畅销罗马
从黑死病,到菊头蝠毒菌
到人之毒素,威胁而且恐怖
如是把它新的冠冕,抵押给了
地中海边浪漫的民族
冥灵爱上人间躁动,它攀着风
和花粉在空气中漂浮
在活人中间,以人传人
为了它打破秩序的抹除,袭击
所有目标。它毫无顾忌的手
抓住了缪斯的裙摆
穆特的琴音被撕裂,多明戈
被卡住了歌喉。西方的震颤
在它逐渐转暗的内部回旋
走向陡峭。恸哭已被
写进历史承重的卷帙。然而
这时刻,这地域,抵御着
末日的降临。被感知的
死亡获得了它骨血
和灵魂的标记。面对暮雨中
空旷的圣彼得广场
教皇方济各独自为众生祈祷
那黑暗中的十字架,像一把救赎的
钥匙,正欲插入苍穹的锁孔
(1)引自华莱士·斯蒂文思《纽黑文平凡的夜》
(2)引自卡夫卡《寓言与格言》
(3)引自波德莱尔《恶之花》
(4)引自方方《财新》博客访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