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俗西藏史(十一)——“屠龙少年”的身世谜团

喜马拉雅的朋友大家好,讲藏史那个老布又来啦!

止贡赞普死于刀下那一期,咱们讲过洛昂达孜,但这个赞普杀手到底是个啥样的人,其实是有争论的。

我看之前讲西藏史的节目,在讲到止贡被杀这段时,都是一笔带过,好像没人细讲过他。

其实罗昂是个很重要的配角,如果我们把止贡被杀和之后的王子复仇,拍成一部电影的话,那罗昂就是剧中的第一大反派。

老布今天就结合一篇论文,把这位“巨人杀手”讲一讲。

不知大家看止贡赞普的故事,有没有注意一个有点奇怪的地方。

不管哪个止贡被杀的记载,核心人物貌似都不是止贡,而是罗昂。

因为在故事里,止贡作为一个最强王者段位的存在,似乎一直被罗昂玩弄于股掌之上。

在最开始止贡找他比武时,罗昂提出的第一个要求是,把你家里的神话装备给我用,止贡答应了。然后是不能在你的地盘上比武,要比也得在我的地盘上比,止贡又答应了。

再然后,当止贡派神犬去打探消息时,罗昂又预判了止贡的心思,通过神犬之口给止贡挖坑,让他右肩挂狐狸尸体,左肩悬猎狗尸体,压制了止贡护体的阳神和战神,止贡又毫不犹豫的跳坑里了。

甚至二人盔明甲亮的面对面时,敦煌文献还写了这么一段,“请将悠远的天绳砍断,将九级天梯朝下放倒”[1]

我在讲这段时,没用敦煌文献的记载,而是用了其他藏文教法史料的记述。因为我觉得敦煌文献写的,有点侮辱智商了。

而后,罗昂布置的其他伏笔,也都一一奏效,他用狐狸引走了止贡的护身神犬,用牛背上的草灰遮蔽了阳光。要知道,光可是能连接天地的东西,是早期崇拜中的一个重要元素。在草灰弥漫目不视物的情况下,止贡额头上悬挂的镜子成了最好的标识物,而这又是罗昂事先安排的。罗昂冲着镜子的方位一箭射去,完成终结。

有没有一种感觉,止贡在故事里,就是那条傲慢的巨龙,而罗昂是睿智的屠龙少年?

这就有点奇怪了,任何时代的舆论都控制在王者手里,止贡赞普咋就这么倒霉,流量都跑到罗昂那儿去了呢?

咱们上期讲过,西藏的神话传说有三个阶段——上古民间传说、本教古史传说、佛教古史传说。

上古民间传说无疑是最早的,然后是本教古史传说,再然后是佛教古史传说。

本教古史吸收、篡改民间古史为己所用,后来的佛教古史则吸收、篡改民间古史和本教古史为己所用。[2]

而止贡赞普干过啥咱讲了,灭本呀!

您都灭过本了,本教对您没好脸色,想办法黑您,自然可以理解。

等到佛教形成自己的古史系统时,止贡被杀的故事传得哪哪都是了,再说这段也确实跟佛教没啥关系,干脆就拿过来直接用了。

就这么着,止贡赞普就成了反面角色,而“屠龙少年”罗昂被打扮得闪闪发光。

这位“屠龙少年”究竟是个啥人呢?

如果你对比各种藏文史料就会发现,他的身份介绍可谓千差万别,有人认为他是小邦之王,有人认为他是大臣、还有人认为他是平民、身份等级最低的是“专门给赞普放马的奴隶”

贵贱差别如此之大的原因,在于古藏文“帮”这个音的词,该怎么解读。需要注意“帮”的读音是现代藏语卫藏方言的读法,古代藏文未必一定读此音。

在《藏汉大辞典》里,“帮”的词义解释为百姓、黎民、庶民

但我们都知道,说话行文是有语境的,不同语境下同一个词的含义相差甚远。比如说清宫戏里,趴在皇帝面前的大臣,常自称“奴才”。这个地方的奴才和下地干活的奴才,显然不是一个含义。

综合古代藏文文献的记载,可以发现“帮”大概至少三个所指含义:部落成员、自由民、属民(国民)。

首先可以排除掉的词义,恰恰是奴隶,因为文献里面奴隶另有他词,而且经常并列出现,并不混用。

例如在《弟吴宗教源流》里写到,“十二个小邦都成为松赞干布的奴隶和自由民”。而在《贤者喜宴》里则写着,“聂赤赞普前来作藏地之主,使藏地民众都得以安乐”。

很显然,两句话里“帮”这个词的意思都不是奴隶。

另外《敦煌本吐蕃历史文书》还有这样一句话,“松赞干布征服象雄后,大宴群臣。宴席上松赞干布引吭高歌,“我决不会弃离(我的)属民,……”,禄东赞也站起来回唱,“(我等)臣民将决不背离王,……”。

两段歌词恰好都用到了“帮”一词,但意思却并不相同。

松赞干布歌词里的“帮”是泛指整个国家的民众,相当于是国民的含义,包括从奴隶到大臣的所有人,而禄东赞歌词里的“帮”指的是臣。

《西藏王统记》在写到止贡与罗昂约战时,有这样一句话,“止贡写信给罗昂说,'你要当我的比武对手’。罗昂回复说:'王与庶民不宜争战’”。

这里的“帮”翻译成“庶民”并没有问题,是大臣面对王者时的谦称,相当于辫子戏里的“奴才”,但本意应该是“臣”。

从以上藏文资料分析可见,洛昂达孜至少是大臣的级别,而且应该是个重量级的大臣。

也只有是个重量级的大臣,他才有权做赞普的对手,止贡赞普不会吃饱了撑的,随便找个奴隶比武的,这太侮辱智商。同样的,也只有罗昂是个重量级大臣,才有可能在止贡发动灭本后,被本教势力选为代理人。

说得难听点,“换马”这政治游戏的前提,您得首先是匹马。您连马都不是,是头猪,不会有人脑袋被驴踢了,在您身上下注的!

那么罗昂的身份,有没有可能再上层楼呢?

答案是有可能,有很大的可能!

《敦煌文献》、《弟吴宗教源流》和《贤者喜宴》里面,都有个“十二小邦”的记载。[3]

十二小邦及其家臣的记载挺有意思,里面有象雄、有工布、有苏毗、有娘若,就是没有吐蕃。也不知道,明明发展得挺好的吐蕃,为啥没在小邦名录之内。而在小邦名录内,却赫然有两个与娘若有关的小邦,分别是娘若切喀尔娘若香波

我们在讲述止贡被杀事件时,曾反复提到娘若香波,这是罗昂的老巢,家族城堡的所在地。

有藏族学着在解析“娘若香波”一词时,认为“娘若”指的是一个区域,而“香波”是个具体的地名。

古代“娘若”的范围,大概包括今天日喀则地区的康玛、江孜、白朗县的大部及日喀则的一半辖区,其实就是今天后藏的年楚河流域。而“香波”具体指的是哪儿,现在还不太清楚。

《西藏本教源流》写的是“罗札的罗昂”,但这个罗扎是不是今天山南洛札县,还有待于考证。[4]

如果说这里的“娘若”真是年楚河流域的话,那吐蕃疆域的范围,就要大大超出我们的预估了。因为常规理解上,吐蕃势力染指后藏的时间在松赞干布的父亲囊日伦赞时期,后藏小邦藏蕃的大相琼保·邦色,拎着国王的脑袋来投,而囊日伦赞与止贡之间,可是隔着几十代赞普呢。

另外,在《贤者喜宴》和《弟吴宗教源流》里,娘若香波的首领分别记作“罗昂钟察”与“罗昂杰绒”,可见“罗昂”应该是个具有标识性的称谓,至少是家族名号,甚至有可能是部落名。

在《西藏本教源流》里止贡与罗昂约战时,写的是“(罗昂)你率领你的军队来迎战我(赞普),否则,我将发兵立即消灭你和你的臣民”。

在《弟吴宗教源流》里更是写着,“罗昂(对止贡赞普)说,'你我无需争战,我有我的宽广领地,你有你的广大疆土’”。

在敦煌文献里则写着,“止贡赞普到达娘若香波,在娘若台瓦林中布阵对垒。”

由此可见,导致止贡死亡的事件,根本不是两个人的PK,而是两军对垒,刀兵相向。

等到止贡赞普的儿子展开复仇,挥师攻下娘若香波城堡,史料里的描述是“将罗昂的男女老幼全部杀死,及部署千名士兵均死于刀下”。

从上述史料记载上看,罗昂的身份可能不止是个大臣这么简单,他甚至有可能是雅砻部落联盟的主要首领之一,也就是仅次于止贡赞普的存在。

如果用公司的结构来比喻,雅砻六牦牛集团公司的控股股东,公司董事会主席是止贡赞普。

罗昂如果是个大臣,那最多也就是个CEO。

但如果他是部落的首领,那就是股东了,妥妥的董事会成员,有投票权的那种。这地位比大臣,高得可不是一点半点。

身为股东的罗昂联系了外部资本,暗中收购了公司51%的股份,召开了董事会罢免了止贡,自己做了董事长。人不都说了嘛,“董事不带长,放屁都不响!”

无论止贡被杀事件如何幻化,核心都是个领袖人选的变化过程,与现代公司控制权的交接没什么不同。区别也就是现代的不流血,而古代的流血而已。

在《西藏本教源流》里记载,罗昂干掉止贡后,做了这么几件事,“将王子流放于工布,首席大臣被杀,其余的被流放,王妃作了奴隶去放马,公主作自己的小妃。”

能干这些事,足以说明罗昂具有碾压性的控盘能力,一般的大臣都做不到,就更不用说庶民和奴隶了。

对于这种改朝换代的政治大戏,那些被称为“帮”的老百姓,最好的结果也就是混个吃瓜群众,差点的直接就是炮灰!

您还敢惦记公主?心够大的!!

好啦,这期就到这儿啦!说实话,这期的内容有点晦涩,涉及了很多古藏文读音和意思的变化,我希望我讲明白了,如果您听了半天没听明白。

那也没招了,老布就这水平!

瞅着像个王者,其实是个青铜,就这段位,您多包涵!!

下一期咱来聊聊,吐蕃王统咋又给续上了,这是个西藏版的王子复仇记。



参考书目:

[1]、《敦煌吐蕃历史文书(增订本)》_王尧、陈践;

然而,王不应许,强令与之比武。罗阿木于是启呈道:“若大王不许吾之所辞,则请授与大王神库中自动穿刺之戈矛,自动挥舞之长剑,自动穿着之甲胄,自动着戴之兜盔。以上几种神通变幻之灵物若能赐与臣下,臣可以与大王一试。”赞普乃将库藏中所有一切均给予他。罗阿木达孜按期先到娘若香波城堡。后,赞普也到达娘若香波。在娘若台瓦林中布阵对垒。此时,达孜又向赞普启请:“请将径直悠远的天绳砍断,将九级天梯朝下放倒”,赞普也如他所请求照准了。此后,罗阿木乃以金矛二百支,拴在一百头键牛背上,牛背皆驮以灰囊,牛群相互搏击,灰囊崩散,烟尘迷漫,罗阿木乃乘此时机向赞普进击。止贡赞普为护身神道岱拉工甲导引往天宫时,罗阿木自腋下取出小斧砍去,岱拉工甲被投之于第斯雪山之中,因而死去,而止贡赞普亦于彼时遇害。

[2]、《上古西藏与波斯文明》_张云;

[3]、《吐蕃“十二小邦”年代考辨》_张云;

敦煌古藏文文书P. T. 1286“小邦邦伯家臣及赞普世系”记载:

象雄达尔巴之王为李聂秀,家臣为“琼保·若桑杰”与“东罗木玛孜”二氏。

娘若切喀尔之王为藏王兑噶尔,其家臣为“苏都”与“囊”二氏。

努布境内林古之王为努布王斯巴,其家臣“梅乌”与“卓”二氏。

娘若香波之地,以罗昂木齐仲察为王,其家臣为“帕米”与“哲”二氏。

几若江恩之地以吉杰莽布为王,其家臣“谢乌”与“布”二氏。

岩波查松之地,王为古止森波杰,其家臣为“噶尔”与“年”二氏。切莫四域之地以切杰喀尔巴为王,其家臣为“臥”与“杜”二氏。

沃玉邦噶之地,以沃杰森章查为王,其家臣为“敖”与“韦”二氏。

埃玉珠西之地,以埃杰拉章为王,其家臣为“赛巴”与“娘奈”二氏。

垄若雅松之地,以南巴之布辛迪为王,其家臣为“娘”与“章”二氏。

悉布域热莫贡之地,以章杰诺囊为王,其家臣为“秀仓”与“翟”二氏。

王布哲那之地,以工杰噶尔布为王,其家臣为“喀尔巴”与“帕竹”二氏。

娘域达松之地,以娘尊朗杰为王,其家臣为“沃如”与“札”二氏。

达之珠西之地,以达杰卓森为王,其家臣为“颇古”与“波如”二氏。

琛域古域之地,以深杰奈乌为王,其家臣为“当当”与“丁丁”二氏。

苏毗之雅松之地,以末吉莽如迪为王,其家臣为“郎”与“康”二氏。卓莫南松之地,以色日赤为王,其家臣为“江日那”。

[4]、《吐蕃历史人物罗昂小考》_保罗,泽勇;

尽管众藏籍对“娘若香波”一名四字在藏文的拼写法上略有差异,但这只是古今藏文的拼写法不一,其实都指同一个地名。古代的“娘若”区域,包括今天日喀则地区的康玛、江孜、白朗县的约大部及日喀则县的约一半辖区等,即整个娘楚河流域。“香波”是这一区域范围的一个具体地名,也就是娘若地区的香波地方。至于香波一地为今日的何地,在《西藏本教源流》第190页中有“罗札的罗昂”一记录,但它究竟是否今天的山南洛札县一带,目前还有待于考证。综观以上文献史料,与罗昂有关的所有事迹均发生于娘若香波一地,显然,娘若香波其地与罗昂其人之间有着异常的关系,它应是罗昂的属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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