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辈,一条河流

1

往年,烘腊肉的事都是父亲包办的,我们回来,乐享其成。

春节后,父亲撒手人寰。到了腊月,我们着急的第一件事:回家过春节没有腊肉吃了。宁远杀猪烘腊肉,都是立冬那天干的事。我们回家,都快交春了。过年,家里没有腊肉,不像回事——严重到没有年味。我们开始怀念父亲,他走了,年味受影响了,更不能没有腊肉。我在回忆中搜寻父亲做腊肉的工序和材料,上好的五花肉,猪头猪腿——猪腿最好是前腿,这才是猪手;料酒,生姜花椒桂皮八角,妹妹说父亲做腊肉只要料酒加盐,我记错了吗?大柴、茶壳、松毛、细糠、白炭……我在罗列着,母亲在一旁数落我:就你啰啰嗦嗦不问我,你爹去年烘腊肉特别备多了一份,在隔壁西屋角落里,麻袋、箱子装着的,拖过来就可以用了。发烟的生柴就要到后头岭上砍。

一提到父亲,我就抬头看父亲,他的遗像摆在中堂上。

父亲抿紧嘴,一脸严肃,两眼却带着忧伤——母亲说父亲一辈子都“鼓”着眼睛,鼓,圆睁,可能只有我从里面看到了父亲的忧伤。拍这张照片的时候,他老人家已经做了直肠切除,做了人造瘘手术,生活很不便。拍大照,也就意味着人生的终局。他表现的豁达刚强,只是把忧伤隐藏到了严肃的目光后面。

每次看父亲的遗像,我都感觉到父亲要看穿我的那双眼睛在审视我。

我找来砍柴刀,青锋发蓝。

这也是父亲用过的。父亲生前,能动的时候,绝不闲着。一把砍柴刀,一把手锯,在山下看到死了的枞树、松树,记好位置,上山,锯倒,劈去枝桠,再锯成三尺长一段。自己无力弄下来,就叫我母亲、我妹妹和外甥女上去,一个人背一截下来。

他多么用力地生活,只有他自己知道。

茶叔看我出门,说:你哈不作上岭,你们家井头上种的那棵桃子树死了一半,砍回来,烘腊肉最好了。

那棵桃子树是父亲带着我种的,二十年了。

桃子树离地三尺,分成两支,外面的这一支已经被虫蛀空,死了。

我丢下柴刀,脱衣服,要大干一场。

茶叔捡起柴刀,拍了拍碗口粗的树枝,毫无心机的说:你父亲病了,没力管了,桃子树也死了。

这是一棵毛桃树,结的桃子比大拇指大不了多少,表面一层绒毛,味道苦涩不堪。没有什么经济价值,父亲说开花好看。在平田院子的河边,三里远,就能看到这棵桃树开花。

那棵枣子树是你父亲种的,今年结了一树米枣,树枝头都压弯了。过路的人东摘一把,西摘一把,毁了;烟房后面那棵柿子树也是你父亲种的,结了好多柿子,都逗到岭高头的鸟崽吃了;里面的那棵李子树也是你父亲种的,每年开花开的蠢,白灿灿,和一把伞一样,就是没结一个李子,可能是棵公的。你看这一排椿芽树,种了好多年了,你父亲还指望用它们来做棺木的,如今还是碗口大……

茶叔拉几下手锯,喘不上气,停下来,绕着桃子树转圈,一边跟我讲。

我看着茶叔,非亲非故,一辈子跟我父亲做兄弟,脸都没有红一回。

茶叔是看着我长大的邻居,带着我下河捉鱼上山捕鸟,分担我的农活,锅里没饭,就去他锅里盛;我家的事,就是他的事,一辈子没有变过。我母亲曾跟我爹说:什么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除了你有个老茶,那些都是假的。

茶叔也老了——只比我父亲小一岁,还在种着地,好像他不在乎,我却能看得出他再用力地活着,按照他自己的想法努力地活着。

我要把他当作父亲一样的长辈。我心里想。

2

河就在桃花树下。

桃树干渴着,树枝如铁。

河也干渴着,八月份,河就断流了。

这条河是季节河,靠数十里之外的双龙水库供养。今年少雨,双龙水库关闸早,河比往年断流早。两边的河坡经过新农村建设的整饬,有了护堤,冬茅草、何首乌藤子、节节草、鱼腥草都没了。河床上,乱石也没有了,平整整的一层泥沙。我还曾想,拿个铁桶,下河里翻石头,捉螃蟹。以前,沿河而上,翻到勒桑岭坝上那边新河,就能捉半桶山螃蟹。螃蟹无肉,但乐在“捉”,那是年少保留的快乐。

河里哪还有螃蟹?一个虾公都没得!茶叔坐在侧门口的石头上,告诉我,河里干净得很,除了福寿螺,这个你可以挑一担回来。

父亲当年是个鸭匠,养了一百多只种鸭——现在看起来,微不足道,在当年,却保了一家人的开支,我、妹妹、弟弟的学费,还有结余。父亲膨胀了,盖房子,盖村里第一座红砖房,领个头,却背上了大几百的债。大几百的债,如今看起来,不过一顿饭钱,在当时,可不得了,一头出栏猪,才一百多块钱。有了债,我们的生活水准直线下降——为了供给我们,我父亲母亲很多时候,连吃油都成问题。

父亲为了还债,只能多养鸭子,养好鸭子。那条河里有鱼腥虫虾,那条沟里有螺蛙,父亲千方百计把鸭群放过去。

现在河里福寿螺成堆……

父亲在世也知道,但他没想法了。舂陵盆地里,养鸭子的专业户已经很少了。好吃土鸭子的人,也是养个五六只自给自足。懒得培养鸭苗,就从街上买回出栏的饲料鸭,放在门口田里散养两个月,等鸭翅膀长得结实了,在下锅炒血鸭。

父亲养鸭子是高手,炒血鸭也是高手。

我太太好吃鸭头,家里炒血鸭,无论长辈尊幼,上桌,她就先把鸭头夹到自己碗里,一点也不谦卑客套。现在,家里做炒血鸭——无论是月祥下厨,他自诩为得了真传,还是别的人下厨,我太太不抢鸭头了,说他们做的,都不如老爸做出来的焦香脆嫩入味。

这条河——平田院子的人称之为龙溪,曾滋养出状元和将军。

河道依山,在东干脚村口向南,潜入田野,蜿蜒如龙。

河的源头大岩口,平田院子的十甲井,我都放过鸭子。

父亲放鸭子走得更远,沿河而下,到龙溪和舂水的交汇处的神山下,那里河面宽得像湖。

我没那胆量,也没那技术,只能放到平田院子边的十甲井。

站在洗衣埠头,极目向东,可以看到河的源头大岩口。

大岩口是座石山。

河水从大岩口的石洞里涌出,岩前的河道里放着石墩,过河的人踩着石墩,蹦蹦跳跳。

过了河,上山是石板路,可以直通百户营,传说是宁远湘军安营扎寨的地方,只听说过,没去过。石板路上,还走过红军。石板路两边,是山地,种玉米、高粱、大豆、落花生和芝麻。红军路过的时候,到地里掰过玉米,掰一管,放一个铜板……

河边最高的就是连环岭,一峰一峰,连在一起,拱卫着远处的最高峰“马脑壳”。

马脑壳峰上,没有几个晴天——再好的日子,马脑壳顶上,都有一团云。平常日子,都是云蒸雾绕,看到一片黑了,雨就来了。马脑壳上的云,几乎成了我们的天气预报。

我上过马脑壳。

不是跟着我父亲,而是跟着邻居老九去的。

老九当时是村里上大岭砍柴的专业户——他只会砍柴。哪座岭出什么柴,他一清二楚。马脑壳有火烧柴——雷火烧过的柴,捡回来,可以直接进灶堂。上马脑壳捡火烧柴,体现一种能力,或等同成年仪式。我们一队六七个少年,跟着老九,走七八里地,上了山,各自去找火烧柴,就走散了。到处都是杉树,密密实实,喊也没用。火烧柴没找到,砍了两捆杉树枝,两只手背被杉树尖叶刺出了密密麻麻的血点,在无边的林涛里还怕得要死,也没心思骂老九了。

老九什么时候回来的,我们都不知道。

他神出鬼没。

你看,他又出现了,勾着头,拢着双手,从河那边的田埂上走过来。

他在田埂的土坡上开出一个桔子园,一趟能摘十几担桔子,成了他的宝贝,也是他作为农民唯一拿得出手的照子,每天不去看一回,心里就不踏实。

还隔着一段距离,九哥——村里人不管年龄辈分大小,都叫他九哥,他便开始朗声说:如今的老九,不是早几年的老九,如今我只接两个人的电话,一个是国家领导人的,一个是我女儿的。

九哥做外公了。

看把他能的!

到了跟前,敬烟,九哥接了烟,我本来想跟他探讨一下河断流的原因,他却说:年情越来越好,该有的都有了,今年是个肥年。

他桔子园的收成今年肯定好。

我想说,还没说,他勾着头,一步一耸肩,自顾自,像个鸭子,回村了。

3

九哥是恨这条河的。

他的大儿子,八岁那个夏天,到河里耍水,在河里浸死了。

不止他的儿子,我的少年伙伴土玉,白白净净像个姑娘的样子我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他十四岁的时候,在河里养鸭子,太阳西下,余辉满天,他在河坡上的草里睡着了,翻身,跌进河里,猝死了。放进棺材的时候,身体都是软绵绵的。

父亲说土玉舍不得死,所以身体一直是软的。

父亲入棺的时候,腰也是温温的。父亲也舍不得人间这一缕烟火。

父亲的坟墓,在东边崖上的大坪子里边。

大坪子周围,松树、柏树密密麻麻。

地是父亲生前定的。

崖下,就是这条河。

站在大坪子上,这一条河流,平田院子、七里坪、柏家、郑家、柏家评、双井墟……尽在眼皮子底下。这是父亲的心愿,死要看到这一切。

腊月的天空,晴朗闪亮,没有丝毫腊月的寒冷阴郁。

面前的田野,犁翻了,修了垄,打了窝,只等大棚里的烟苗长好移栽。放眼望去,平平整整,也寂寞寥落。一个人影都没有,苍黄的阳光,像一层薄纱披在大地上,披在四围的山山岭岭上。

沿河而上,到拐弯处——钵子坝,现在只剩个名字了,我爬上河堤。

前面,是新修的水泥桥。

水泥桥前面,两面河坡是原生态的,两边的冬茅草、水竹枝蓬勃,在河中央接在了一起。

冬茅草在阳光里发出哔啵声,轻微、短暂、清晰。

对岸的水竹,缺了水的滋养,叶片干枯了一圈,一副疲态。

再往上,不见河,只见冬茅草耍龙一样,在平坦的田埂边漫然如墙。

到了吕仙岩的坝上,坝里,河床上泥沙干燥,发出轻微的腥味。而坝中央,吕洞宾打坐的那块莲花石已经不见踪影。或许是阻了水路,被爆破移除了。吕仙岩的石崖,黄黄的——上面的青苔已经渴死,像一张秋天的蜡笔画了。

再往上,仍是冬茅草相互在河道两岸上缠绕纠结的样子。

河道的泥沙,在冬茅草的掩护下,还有一些湿润。

右边的新河,卵石杂乱横陈,两边的茅草也在相互招手,只是碍于河道宽敞,哪怕是用尽了全力,也是扑跌在河坡下,样子凌乱不堪。

为了改良南边的旱田,平田人当年在村支书唐生的带领下,以工代赈,全劳力出动,经过一个秋天的垦挖开凿,在山岗上挖出了河流,把山坡下几百亩旱地改成了水田。现在,用挖机,或许是十天半个月的功夫,而在使用铁锤钢钎的年代,改天换地所付出的劳动,仍是那么耀眼!

新的河道两边,种着一排排枞树。

枞树林里,一堆堆新坟若隐若现。

我惧怕荒凉和死亡。

站在吕仙岩前,目视那个鹰嘴似的石崖下的空地——那里曾是父亲放鸭子歇脚的地方。他铺上雨衣,就可以枕着流声入眠。如今,崖前已经荒草苍黄,往事在阳光里静寂无声。

对面的田野,平平整整,不见人影。

苍天在上。

那么多为了改变生活的人,那么多为了生活付出全部努力的平凡的人,已经消失不见。可在荒草苇叶轻微地摇晃中,我似乎听到了呼吸。那么用力生活的过往曾经,现在看起来多么平淡,但,他们已经深深刻进记忆里,成为这片大地上不能忘记的历史。

河静寂无声,任凭自然安排。它已经习惯了干涸与清流相互交替,习惯了平凡和遗忘。

吕仙呢?

吕仙在生活的进化中,提起他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但站在这片土地上,吕仙又无处不在。他同父辈一样,为了生活与理想,付出了。能铭记他们的,唯有这条生死交替使命不变的河流。

河床如棺,父辈的影子恍惚如沙……

2020.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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