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冷门｜《45周年》：过往的幽灵

安德鲁·海格的《45周年》是一部极其简单的作品，整个故事发生在一周之内，只有两个主要人物，所叙述的也只是一场可能发生在任何婚姻中的小小危机。但同时，这又是一部极富匠心又典雅的电影杰作，在这个简单的故事之外，隐藏的是导演海格对于婚姻甚至是人性的洞察。

《45周年》改编自英国作家大卫·康斯坦汀的短篇小说，讲述了一个充满怀疑、思辨和感伤的故事。凯特和丈夫杰夫即将在这个周六迎来二人结婚45周年的纪念派对，但他们在忙于准备时，杰夫却意外收到了一封信，改变了二人婚姻的命运。

原来，在50年前，杰夫和初恋女友一起前往瑞士阿尔卑斯山旅行，但女友却在一次意外中不幸丧生，尸体直到50年后的今天才被找到。这消息让杰夫陷入了悲痛之中，他开始魂不守舍，甚至想要前往瑞士寻找女友的尸体。而对于丈夫之前恋情一无所知的凯特，则渐渐发现自己其实并不了解这个同床共枕45年的男人。

导演安德鲁·海格是英国著名同志导演，在本片之前已靠着电影《周末时光》和参与导演的HBO美剧《寻》博得影迷瞩目。此番《45周年》是他第一次尝试异性恋题材作品。虽然是全新领域，但海格却依然延续了前作《周末时光》的叙事元素，比如故事发生在非常有限的一段时间之中，以很小的一点作为切入，展示当代人的爱情与婚姻关系。而同时，海格也很好掌握了同性恋与异性恋，青年人与老年人之间爱情的异同之处，让他可以从不同的个体出发，将人物放置在不同的环境，并发掘出相通的人性光芒与弱点。

两位英国老戏骨夏洛特·兰普林和汤姆·康特分别饰演了凯特和杰夫，而他们极其收敛又带有情感张力的演出，无疑将本片升华至全新境界，二人也凭借本片分别拿下今年柏林电影节影后、影帝，可谓实至名归。

相较于普通讲述婚姻危机的电影，《45周年》则有着更加独特的内核，即借助留白与脑补讲述的一个标准鬼片故事。全片虽然没有任何闪回，但50年前所发生的事无疑是全片最重要的推动力。杰夫的女友在50年前已经死去，但她的影响如同《蝴蝶梦》中的瑞贝卡一样，一直存留在杰夫的生活中。她借着那封侵入杰夫生活的信，在杰夫生活中“还魂”，以一种代表过往幽灵的特殊形式，影响着这场持续45年的婚姻。凯特则如同恐怖片中的主角，在这座闹鬼的房子中，不断发现被过往“附体”的杰夫的种种异常，在阁楼中找到前女友的照片与幻灯。而正是这样借“幽灵”描写过往的特殊手法，让本片在观感上给予了观众全新的体验。

虽然没有任何惊悚情节，但海格带给观众的却是一部不亚于《闪灵》的婚姻惊悚片。随着凯特对丈夫过往更深入的了解，中产阶级婚姻关系的虚伪与脆弱被导演海格一一道破。曾经看似完美的丈夫杰夫，却承认了如果当年自己的初恋没有死去，他便会和初恋结婚。而带着这种内心出轨，他却依然将自己的婚姻持续了45周年。

而表面上表示自己并不介意的凯特，却一步步被这段早已死亡的爱情逼到绝境，怀疑自己45年婚姻的真实意义。但即便如此，他们依然在做爱，依然在对外人保密，不顾一切伪装成一对圆满的夫妇，中产阶级的伪善一览无余。但同时，海格也对角色深深理解与同情。我们每个人都有过过去，每个人都曾怀念逝者，在婚姻中也都会遇到猜疑与嫉妒，这也让观众更能理解角色的两难处境。

本片片名“45 Years”显然有着多重含义，它既代表了凯特和杰夫如今“幸福婚姻”的45年，同时也代表着杰夫尘封了45年的秘密。虽然故事跨越了50年，但整部电影却完全聚焦于周年派对前的六天时间内以及几个有限的场景中，海格的镜头跟随凯特，观看她每天早上出门遛狗、做饭、开车送丈夫出门、与其他主妇八卦、操办周年派对，每一天都几乎重复着相同的事件，而所到的地方也仅限于家、阁楼、乡间和公路，几乎是任何一个英国中产阶级退休主妇的标准生活。

这样的重复，也让人想起了比利时女性主义电影《让娜·迪尔曼》，平静生活的表象下，却隐藏着能把人逼疯的暗潮，海格带领观众见证了凯特内心崩溃的全部过程。从知道丈夫的秘密发现丈夫的情绪波动开始，从前顺理成章的简单生活，如今却需要凯特尽最大的努力才能继续维护。

越往后，我们可以越来越多的看到凯特的吃力与力不从心。最后她却必须和杰夫一起在派对上的所有人面前，近乎仪式化的展示自己婚姻的“和谐”与“美满”。在全片最后一段中，一向让人感觉有些迟钝的杰夫，却突然展现出自己演员的天赋，以感人至深的誓词和曼妙的舞步，让所有人相信他其实是个好丈夫。

对于杰夫来说，他最美丽的爱情早在50年前便已死去，而他爱人的尸体则在世界的另一头成为一座回忆的墓碑。如今的杰夫，只剩下妥协后的假装与弥补。早已知悉一切的凯特，却在最后陷入了痛苦，她无法直面眼前的这个男人，无法直面自己的婚姻。

虽然电影在此戛然而止，但凯特的命运却不难猜到，要么崩溃，要么妥协，而她最终也必然会选择后者。即使会被过往侵染，但生活还是会如惯性般重复，这也正是本片所揭示的残酷本质。

(原刊于《看电影》杂志，经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