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秋红
我是在建国中学当代课老师的时候认识秋红的,当时我是他们的班主任,她是众多学生中的一个,但年纪是最大的,只比我小了二三岁。我教的思想政治课最无趣最沉闷,一是没有上课教书的经验,我当代课老师才几个月时间,二是思想政治课真的枯燥无味,任你水里讲出火来还是那么回事,一节课四十五分钟,我基本上都是用照本宣科的方式念四十分钟,剩下的五分钟,会划一下考试重点再布置一些作业,最后在教室里抽上一支烟。
我抽烟的时候就是属于秋红的时间了,秋红是班里的活跃分子,很有组织领导的潜力,她的脸上始终都是微笑荡漾着,像是吃了蜜似的,我上课时她会经常接话茬“揪辫子”,我曾很严肃地质问她为什么天天笑得跟朵花似的,“屁孔里都是笑菌子”,她不回应还是在笑。
我一擦火柴,她就开始叽叽喳喳地表演了,她会在教室里教其他同学翻茶盘、打石子(均为游戏),她有时也会利用这点宝贵时间鬼怪精灵地调侃我,我不是在讲台上无声地冒着烟就是狠狠训斥她几句,但她会更来劲地和我唱对台戏,弄得我面红耳赤真想教训她,这时下课铃声就会响起,她像是获得解放一样第一个跑出教室,把男同学都挤到一边,比兔子还跑得快。
有一天,秋红突然没有来上课,我当初认为是她生病了或者是家里出了什么事,也没有多在意,毕竟时常会有同学因为这样那样的事旷课,比方说家里农活比较多要帮几天忙,比方说父母外出了要照顾弟妹,但随后的二天、三天、四天、一周后,秋红都没有来上课,我只得托和她临近的同学去打听,才只得是她父亲不让她来读书了,要她跟表姐去深圳打工。
因为她的缺位,教室里一下安宁了不少,这对生性好静的我来说是求之不得的,但慢慢地,我总感觉教室里一下就少了点什么,睡觉的同学更多了,氛围也更死沉了。我该不该去找找秋红,毕竟她是我的班里第一个辍学的学生,但作为一个刚代几个月课的老师,我也不知道自己的未来,说不准明天有人捎一个口信给我,让我不要来学校了,我就真不用来了,思前想后,我还是决定去一趟她家。
她家是在乌云山,离学校有十几里路,还都是山路,之前我从没有去过,在一个学生的带领下,我出发了,山路十八弯,同样是农村生长的我都走得有点吃力,这就是秋红的求学之路,我不得不对她这种艰辛之后的乐观要刮目相看了。
我们先是在一处山坳里碰见了正在干农活的秋红父母,秋红的父亲一看就是一个倔强顽固的农民,和大多数的农民没有什么两样,是祖祖辈辈地里刨食的这种生活桎梏着他的大脑,也决定了他的生活方式。我很主动地递过去一根烟,秋红爹刚开始还以为我是和秋红搞对象的男同学,不怀好意地盯着我。
我:老叔,我是秋红的班主任,你不打算让她读书了。
秋红爹接过烟,很坚定地点了几下头,生怕这个说客过来一说他的念头就会有所动摇。
秋红爹:嗯嗯,不读了不读了。
我:那也得让她读完初中啊,现在都是九年义务教育了。
秋红爹:读了这么多就了不起了,搁清朝政府时就是个秀才了,非得读九年做么子。
我:那这个学期也得读完啊,就剩一个月了。
秋红爹:这几天家里忙,让她在家里帮帮忙,下个月就要跟她姐出去打工了。
我:已经安排好了啊?
秋红爹开始说教我这个嘴边无毛的代课老师。
秋红爹:嗯嗯,一个女子不要读好多书,最后都是结婚嫁人生儿育女,读多了没有用的,认得清男女厕所就行了。
看来这个思想工作是没法做通的,我是一个不擅于做思想工作的人,但还是决定去秋红家里看看她,问问她本人的意见。见到她时她正带着弟妹们在堂屋里摘花生,身上手上全是泥土,见我到来连忙放下手中的花生藤,使劲在衣服上擦着手,擦了好几下之后,她居然把手伸向了我。
秋红:曾老师,握个手吧,以后就没有机会了的。
想不到秋红在这个时候还是不忘她的本性,以这种轻松的方式展示着自己,我有点尴尬地把手伸了过去。
我:你真的想好了不读书了。
秋红:嗯,想好了。
我:有困难的同学多的是,但他们都在坚持,你想好了就好,想好了以后就不会后悔。
秋红笑着点了点头。
秋红:曾老师,你这么有才,你以后别教政治了,换一门课教教。
我:你不读书了的话,我教什么对你来说都没有意义了。
这句话应该是比较硬糙的,秋红的脸色稍微有了些沉重,但只是一闪而过。
秋红:我不读了我的弟弟妹妹还要读的啊。
我又被他顶回来的,显得有点无言以对。
言已至此,我也决定走了,来之前就知道做通思想工作的概率很小很小,我只是过来完成良心上为自己布置的一个任务。秋红见机连忙从灰箩里用双手捧起一大把花生往我袋子里塞,我连连拒绝。
我:不用不用,留着给弟弟妹妹们吃吧。
秋红:你是不是嫌泥花生脏啊?
我:不是不是。
秋红:不是那就兜上咯。
我只得把衣服兜拉开,看着秋红认真地把花生装进了我的袋子里,这是我第一次收学生的东西,但并能没有为学生做点什么,最后,带着一份挫败感和一兜子生花生我离开了乌云山。
后来,在秋红的提醒下,我向校长强烈表达自己不想教思想政治并要求改课,也终于改教历史了,但只是教了半年,上面就下达了政策,对代课老师一刀切,我也告别了学校。
在家闲居,我还收到了秋红从深圳寄过来的信,她在信里称当初我要是说“你不读书了的话,我教什么都没有意义了”,她就不会选择辍学的,拼死也要上完初中,是因为我的那句话使她受到了伤害,她在伤害两个字上还加上了引号,她还是那个狡黠的秋红。
秋红后来又连续给我写了好几封信,我都没有给她回信,因为那时我已经不再是一名代课老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