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苍苍》(第五章)
蒹
葭
苍
苍
□驿路飞雪
第五章
沈雪莲虽然高一时和薄荷同桌,关系也不错,可真正住到一个屋檐下却也看不出有多亲近。有时薄荷想跟她说话,她也不理不睬。但出了这个院子的大门,两人又会像在学校一样嘻嘻哈哈,似乎只是在家长面前刻意保持一份冷漠和疏离。肖一鸣不止一次笑问女儿:“这是什么意思?偷偷摸摸地像谈恋爱似的。”
薄荷也笑:“谈恋爱也轮不到我啊!人家有汪洋呢。”
肖一鸣一想,还真是。汪洋与她们俩都是高一同班同学,高二分班时分开。薄荷文科,沈雪莲和汪洋理科,但沈、汪二人也不在一个班。自从沈雪莲搬过来,汪洋一天四趟雷打不动来接送她,从没有缺席和迟到。肖一鸣有几次早起去院墙外掐青蒜叶,都看到短发的汪洋像个男孩子一样骑坐在电动车上,一脚撑地一脚放踏板上,安静地等候沈雪莲。那时候也就刚过六点吧?而沈雪莲总是不慌不忙,到六点二十才能下来。
薄荷曾经半开玩笑地对汪洋说:“沈雪莲比我高比我壮,要不,我把自行车给她骑,你每天来接我,好不好?”
汪洋回答得斩钉截铁:“我不!”
她们俩现在不在一个班,所以老嫌在一起的时间太少。汪洋的家离学校不远,一直都是走读。沈雪莲高一时住校,高二时她妈妈在这里租了房子来陪读,天假其便,她们俩见面就方便多了。除了上学放学这段时间,就连放小长假,汪洋也经常过来玩,甚至周日半天,汪洋也经常找过来,然后两人一起去洗澡、逛街。
不过,孙玉秀却也不止一次抱着小宝去门旁的水泥路上闲逛时,看到两人在小路上像是赌气的样子。沈雪莲走在前面一言不发,汪洋则骑着电动车在后面慢慢地跟,不时轻言细语地哄她上车;还有的时候,汪洋压低嗓门生气地说着什么,而沈雪莲总摆出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儿。当然,开心的时候居多。院子里的人经常看到两人一起逛街,一起在沈雪莲家吃饭,还会在星期天下午看到两人手牵手从楼上下来。赵燕也和肖一鸣说过,两人常在一张床上蒙在被子里你挤我我挤你闹得不亦乐乎。但两个孩子在大人面前总是老老实实的。有几次她从厨房向房间走,明明听到两个人在屋里打闹得惊天动地,等她一开门进去,两人立刻噤声,强忍着不发出一些声音,一副忍俊不禁的样子。
每个星期天下午汪洋几乎都来。有时候和沈雪莲一起出去逛街或是看书,有时候就挤在一张床上说笑打闹。因为汪洋是女生,人又聪明,成绩也是出了名的好,所以赵燕很乐意她来玩。
国庆假期里,她们母子三人回老家,因为沈雪莲没有手机,赵燕的手机就没离过女儿的手。
等假期结束返回出租屋要将手机还给母亲时,沈雪莲只记得把自己发件箱里的短信删掉,而忘了删收件箱里汪洋的短信,赵燕才在无意中发现汪洋每天都发很多长长的短信过来。短信里那些完全是热恋中的情侣所说的悄悄话,让赵燕耳热心跳不已。打了下话单,那几天两人的通话之多之长也很吓人。
赵燕非常紧张,忍不住狐疑地问女儿:“汪洋不是同性恋吧?怎么发那样的短信?”
沈雪莲低着头,眼睛盯着书本不紧不慢地说:“才不是呢!她故意这样发的。暑假时她也老发那样的短信给薄荷,惹得薄荷天天被她妈追来问去,很不高兴。汪洋知道后变本加厉,发得更勤了。她说她就喜欢看到同学挨父母骂—— 她就喜欢这样闹着玩。”
赵燕放下心来。有一次还把母女的这段对话说给肖一鸣听。肖一鸣轻微地错愕一下,却既不能承认也不便否认,只能嗯嗯啊啊地胡乱应付过去。因为薄荷没有手机。
但肖一鸣不想多管闲事,当然也不会跟别人说。有时在孙玉秀对两个女生天天卿卿我我却又时时闹别扭的奇特关系表示疑惑时,肖一鸣最多说一句:“现在的小孩子,都这样神神叼叼的,不在一起想得慌,到一起过不了一时三刻的,就又恼了。”
在这一段关系里,看起来像是由汪洋主导,因为她主动,热情,付出得也多。汪洋学习比沈雪莲好,经常在学习上帮助她;家里有什么好吃的,自己舍不得吃也要带给沈雪莲吃;而沈雪莲不需要付出,只管理所当然地被动接受。
但其实,沈雪莲才是关键。她的表情就是汪洋的晴雨表。汪洋得时时赔着小心。尽管如此,沈雪莲仍然随时随地撂下脸子来。
如果只有她们俩也就罢了,撂脸子就撂吧,过不了半天,汪洋总能想法子把她哄好。问题是她很多次当着自己妈妈的面,仍然对她呼来喝去。弄得连赵燕都感到不好意思,不得不站出来批评自己的女儿:“人家汪洋好心来接你,你就不能好好说话?”
但沈雪莲一句话能把她妈噎得半死:“我又没叫她来接!她自己要来我有什么法子!”弄得汪洋更加下不来台。
到最后,这两个人,终于还是验证了那句“好有多深,恼有多深”的老话。汪洋渐渐累了,爱不起了。
最后一次来接沈雪莲那天,气温突降,天气预报说零下七度。她在家吃完早饭,像往常一样骑电动车到院子外时,刚过6点。她哆嗦着身子眼看着隔壁院子里的学生陆续出门,最后连薄荷那个慢性子也推着自行车出来了。
汪洋问薄荷:“你看到沈雪莲了吗?慢死了!这都快二十了,还不出来!每天也不知道干什么的!”
薄荷还没来得及答话,就听到一声怒吼:“你在背后说我什么呢?我又没请你来!你自己犯贱关我什么事?!”沈雪莲人还没出来,愤怒的吼叫已像机关枪一样横扫过来。
汪洋和薄荷吓了一大跳,转头就看到了沈雪莲气得通红的脸。
薄荷打圆场:“走吧走吧,不早了。”
“你们先走!我自己走!”
汪洋转过车头:“快点上车,要迟到了!”
“不要你管!迟到是我的事!”嘴里说着,却一把抢过薄荷的自行车,骑上,对薄荷说了声:“上来!”待薄荷迟疑地坐上去,就再也不看汪洋,飞快地蹬车往学校赶去。
汪洋咬着嘴唇,眼泪慢慢地流下来。按理说,她的电动车要比自行车快多了,但她将车速调到最小,远远地落在两位同学的后面。
算了,真的再也不能来了。
其实汪洋家的条件并不好。爸妈早年下岗,这两年爸爸借了钱买了出租车跑车;妈妈说起来是在医院工作,其实就是在医院里的食堂卖饭的——尽管如此,在沈雪莲身上,她从没小气过。只要她喜欢,她自己舍不得吃的,她会买给她吃;亲戚送她的稀罕零食,或是品牌文具,她也都送给她;她还把零花钱省下来给她买生日礼物……她做这些,心里有难以言说的喜悦和满足。她以为,自己在她心里就和她在自己心里一样重。但她后来越来越发现,自己在她心里什么都不是,甚至连一个普通的同学都不如——不是吗?她起码从没有这样对待过薄荷,也没见过她对别人像对自己这样恶劣。她不过是仗着自己喜欢她,利用自己的感情,享受照顾和宠爱。可自己也是人,也有思想,也会累。现在,她告诉自己,对她的好,不值得;给她的心,要收回。
她决定,以后再也不走近这个院子了,她要保留最后的自尊。这个决定让她的心狠狠地一疼,脸突然像被刀子尖锐地划过一样,有一阵寒风挟带着所有亲密的过往从她的心上呼啸而过。
沈雪莲已经习惯对汪洋颐指气使了,甩脸子使小性子更是家常便饭。她以为这一次也没什么大不了。汪洋气不了半天,就得过来哄她。每次如此,她都像算好了一样。但那天上午的三个课间,汪洋都没有如常到她的教室里来。第一节课间她以为她临时有事,还有点不以为意;第二节课间也没过来,她就感觉不对了;等第三节课下课,她连去厕所都是带小跑的,回来就问同学有没有人找她……中午放学时她习惯性地站在楼梯口等汪洋时,却见汪洋和自己班里的同学有说有笑从她身旁走了过去,完全无视她,像她穿了隐身衣一样。
她半张了嘴,又飞快地用手捂住。她吃惊而慌乱地睁大了眼睛,却也并没有跟上去,而是愣了一会儿,就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出了校门。那天,院子里三个小孩,沈雪莲到家最迟。
接连两天,沈雪莲都是步行上学,薄荷要带她也遭到拒绝。她每次走出院子,都以为那个跨坐在电动车上的身影还在原地等她。但是,她一次次地失望了。终于,她不再抱任何希望。她说不上有多难过,只是失落得厉害。
她叫她妈妈接送。赵燕提出买电动车或是自行车让她自己骑车上学,她不肯。她一字一顿地说:“我就要你接!就要你送!你不要想偷懒!”
赵燕真要抓狂。早上时间来得及,送她也还罢了。紧张的是中午。她每天十点半从医院偷溜出来,去菜场,匆匆忙忙地回到家时就是十一点。把米煮上锅再洗菜炒菜。她不忍心让女儿步行,到十一点半就得去学校门口接女儿,冲锋陷阵像奔命似的。那么短的时间也不够煎煮烹炸的,只能炒两个最易熟的菜,多数的时候连汤都不烧,伙食就难免马虎对付。
起初汪洋天天来接送女儿,赵燕很感激,心里也有点过意不去。但天长日久就习惯了,而且内心对汪洋也有了依赖。她从没怀疑过,在余下的高中时光里女儿和汪洋的友谊会起变化。她以为汪洋会一直都来接送自己的女儿,她也好趁机讨一份清闲。现在突然要她自己一天四趟接送,就觉得凭空添了很多忙乱。
她背地里试探着问女儿,是不是和汪洋磨牙了?要不怎么现在汪洋不来了?
沈雪莲就恶声恶气地一句话把她妈顶到南墙:“没有!天这么冷你好意思让人家天天来接送啊?”
若再问星期天怎么不像从前那样来玩,也不打电话不发短信时,她又说:“人家没事啊?不要学习啊?!”
赵燕心想,从前不是也要学习的嘛。但她没有说出口。孩子大了,做父母的权威就难免削减,有些话到了嘴边,想了想也还得咽下去。不然,说不准就能被孩子接下来的话噎个半死。
但要她这样长此以往接送,赵燕真的来不及——下周开始单位打卡考勤,没法偷溜了。所以她正告女儿:“下周开始,我中午不能接你了,要不你自己走,要不我买电动车给你骑!”
这一次沈雪莲没有发飙。她低眉顺眼淡淡地说了一句:“买电动车吧。”
自从和汪洋闹翻,她就连薄荷也不再搭理了。每次看见,都视若空气。两人虽住一起,却如阳关道和独木桥,自此各不相干。
作者:驿路飞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