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檐归燕尚迟留,靥朱眉翠喜清秋:清代“少男受拐失身案”传奇

清代,京师有个歌手小三,原是徐姓之子。他容貌清秀,妩媚动人,父亲在世时不让他唱曲。父亲死后,为挣钱赡养老母,小三只好拜师学艺,刚一出道,台下就高朋满座,收到的财物不计其数,由此名声大噪。师傅爱惜他的歌喉,寸步不离,深恐徒弟受到浮荡不良青年的引诱学坏,所以小三十五岁,仍在师傅家借宿,只有白天方能回家探望母亲。一日,小三的外祖父母病故,徐母再三力请,师傅才同意他去拜祭,且亲自陪同,万分仔细谨慎。徐母娘家远在城外,离城十几里,小三抵达已是中午,涕泣奠祭很长时间。

外家许久不曾见孙子,非要留住一晚,师傅坚决不许,小三也不敢留。吃过晚饭,师徒俩匆匆辞行,出门时早已日落西山。他们来时,本是坐车,踏上返程,马车忽然半途倾覆,师徒只得徒步向前,速度愈发缓慢。这时天色黝黑,师傅估计城门已关,不禁蹙眉焦虑道:“进不了城,将如何过夜?”小三也没主意,想投客栈,无奈客栈远在城关,只能加快脚步。行不到一里路,夜已初更,时值阴历下旬,没有月色,非常昏暗,远望路旁树木,恍如人形。小三十分恐惧,紧依师傅肘下,不敢远离。

正仓惶乱步之际,忽见前方火光闪烁,穿林而来。走近熟视,一人手执碗灯,青衣矮帽,绝似台上戏子所扮的奴仆。师徒登时大惊,以为是鬼,想要避开。不想对方瞥见小三,好像颇为熟识,径直上前拽道:“小逃犯,竟能在这遇到你?快随我去见都尉,我为你遭了大罪啊(予为汝受创深矣)!”说罢,挽住小三就走,疾如风雨。小三惧怕啼哭,师傅来不及夺回,也追不上。两人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师傅惟有懊恼丧气。青衣人携小三疾行,很快来到一处地方,安慰道:“你莫怕,这里远比你家要好。”

小三张目审视,眼前朱墙碧瓦,仿佛王侯府第。他素日常常出入大户人家,也就不以为意,只是震惊对方的小逃犯之言,且担心受到鞭挞敲打,别无它虑。靠近门庭,门墙高大,灯火通明,众多官吏聚集,锦衣花帽的仆人更是数不胜数,见到青衣人,无不恭敬招呼。青衣人毫不瞻顾,直接携小三入内,穿过数重内门,来到一座厅堂,庭内烛火辉煌,上方匾额高悬:“仪凤双栖”。小三亦不知这是何处,只见晶帘垂地,画栋凌云,文窗玉映,烛焰生辉。不大一会,帘内似有人影晃动,突然声乐鸣响,笙管齐奏,堂上立时出现不少人。

旋有一宫妆妇人掀帘问道:“歌手来了没?”青衣人立即答道:“来了。”说完牵执小三到妇人身前,而后自行退下。小三从妇人入帘,堂中设有两张宴席,一向南,一向西。向南的端坐一人,头插珠翠,身披云衣,犹如庙中所塑的圣姥;向西的也坐一人,头戴金貂,身穿朱紫,状若古时的皇亲贵戚。左右十几位佳人,或执乐器,或持酒具,全部寂然无声。妇人命小三俯伏拜谒,西桌问道:“听闻你会唱歌,你会唱多少歌?”小三双腿颤栗,吓得答不上话。南桌命人赐酒,以壮小三胆色,声音娇细,约略可辨:“驸马别吓着他,这孩子的心境,尚如悬旗惊摇不定呢。”

很快,两个披发垂髫、年约十三四岁的丫鬟走来,一捧酒壶,一持酒杯,含笑倒酒给他喝。其中一人着杏红短衫、淡绿长裙,容貌尤其娇美,小三余光偷瞟,内心微动。威仪之下赐酒,他不敢推辞,跪地而饮,红衫丫鬟低语道:“今日是公主生辰,曲不可少。”说完退开,回眸浅笑,对他似乎颇有意思,小三也越发倾慕。酒力微酣,自然胆色变壮,他起身手舞足蹈,发声吐气。歌声抑扬顿挫,轻细处如黄莺啼叫,高昂处如白鹤长鸣,堂上皆抚掌称妙。曲终三阕,全是寿词,南桌益发欣喜,娇声清婉:“这孩子如何这般善解人意?”命侍从取两锭银子赏赐。小三顿首谢恩,报出曲名,请贵人选择。

西桌淡然道:“你随意唱,这些曲子我都没听过。”小三最是机灵,专选自己擅长和有助筵会喜乐气氛的曲唱。但凡唱完一支,堂上总是称好。这时夜已过半,南桌脸上微有倦意,便回顾西桌呵欠道:“驸马姑且自乐,我有些困了。”西桌正色道:“今日特意为你祝寿,兴致正浓,何故突然要走呢?”竭力劝留。再闻两曲,他向公主提议道:“这孩子若无羁绊,必然想要回家,何不设法把他留下?”公主应道:“你打算怎么办?”驸马笑答:“我观他聪慧敏锐,并非不懂男女情事之人。倘若选一婢女作为藕丝,大鹏的翅膀尚能缚住,更何况小小的燕雀?究竟如何,还请公主决定。”

公主笑道:“这孩子好大的福气,驸马爷亲自给他当媒人啦!”转而招呼小三:“驸马打算让人陪你,你自行选择,莫要埋怨月老不公。”随后让众女环列周围,任其自觅佳偶。丫鬟们都很高兴,腼然直立,小三谢过,仔细审视,单指一人:“我想要她,未知是否可以?”原是那位红衫丫鬟,众人露出笑意,公主和驸马也笑道:“看来这孩子早就心有所属。”特命侍从在堂侧小室设置床帐,以供两人定情之用。很快,侍从们提绛纱灯笼在前引导,簇拥公主和驸马离开,堂内只剩红衫丫鬟和小三。小三询问姓名,她娇羞道:“我是公主的贴身丫鬟四喜,素承公主恩宠,不离左右。今天殿下把我犒赏给你,可谓施恩厚重!”

话没说完,之前的宫妆妇人和两个丫鬟取枕头被衾送来,笑道:“如此年少的孩子竟能成双入对?可喜!可喜!”她们铺好床榻后正要走,四喜让小三拜谒妇人:“这是宫中的刘院君,待我恩如母亲。”小三遂行女婿之礼,刘院君大喜,携丫鬟含笑而去。小三要为四喜解衣,四喜轻声道:“我年纪还小,不懂这个。”小三笑道:“我也是试试,谁又明白呢?”两人相拥就枕,潦草完事。云雨停歇,四喜问道:“你可知驸马是何许人?”小三反问道:“我刚来,怎会知道?”四喜抿嘴道:“我也不太清楚,只闻他姓巩(小编猜测是巩永固,妻子永安公主),明末人氏,大明覆灭时阖家殉难,至今百年。上天怜其一片忠心,命他主管蓟北一带的祸福。这里是他的坟茔,你如何会来这的呢?”

小三大惊,涕泣欲号,四喜急忙制止道:“别出声,隔壁未必无耳。我既已嫁你,不敢不以实情相告。你若果真把我当作妻子,自然不会久留此处。”小三收泪目视她:“难道你不是鬼?”四喜颔首道:“我确实是鬼,不过随你出去,仍可为人。”小三追问缘故,四喜答道:“我家离这半里之遥,原本就是好端端的人。因疫病流行,无法出汗,以致突然身故。父母不忍抛弃,将我葬于公主墓侧。驸马查我死籍,阳寿未绝,但也无法复生,便用药救活我,留作侍婢,我如今是半生半死之人。”小三深疑其言,四喜解释道:“但凡是鬼,都没有血,纵然有,颜色也淡。你不信的话,可以尝试用金钗刺我大腿。”小三犹豫不忍,四喜直接拔簪自刺,鲜血登时涌出,颜色深红。小三始信其言,商量和她一起逃走。

四喜摆手道:“现在还不行,到晚上再商议。”随后披衣先起,叮嘱道:“这里阴气旺盛,切勿随意外出。”说完离开。小三谨遵她的吩咐,足不出户。不久,闻室外语势喧嚣,有人入报:“都城隍前来祝寿。”堂内回复道:“请回驾,明天登门道谢。”又有人报:“都土地来贺。”堂内又回道:“不敢劳驾,请即回府。”之后又有都邑、城隍、土神、谷神等,堂内只是传呼登记而已,小三也记不住,越发哆嗦不安。侍从给他吃,不敢下咽;给他喝,不敢沾吻;默坐垂涕,形如木鸡。傍晚时分,四喜由外而来,拿出两只桃子给他:“这是阳间的东西,还可以吃。”见小三残泪盈眶,面色惨淡,她不由蹙眉道:“你不能这样,小心要挨打。”

小三拿起桃子就啃,味道非常甘美,吃完也不觉饥饿。不久天黑,堂中早已燃起巨烛,刘院君引导小三来到另一座大堂,较昨晚所见更为富丽堂皇,高大轩敞。公主与驸并坐一席,亲密无间。刘院君先令小三和四喜参拜,然后让小三唱曲。驸马察觉小三的神情有异,音韵亦与昨日大不相同,惊讶道:“这丫头莫非泄露了我的身份?”又笑道:“我确实也是糊涂自误,外边的人原本就留不下来。”随后向公主耳语数句,急忙挥手,让小三停唱,并呼四喜和他跪下,语重心长道:“我因忠节成神,而非鬼怪。你们侍奉我,寿命远不止百岁,如今既有异志,我也不想责备,你们携手回去吧!”小三高兴,四喜却有些惭愧。

公主立命婢女取来数件钗钏之类的饰物和一条黄金,赐给他们,并嘱咐小三:“你回去务必好好当家,莫再从事唱曲这种下贱的职业,连累我的丫鬟也脸上无光(勿再习贱业,辱吾婢也)。”两人顿首泣谢。驸马即呼刘院君将他们交由先前的青衣仆人送还人世。小三夫妇刚出大门,整幢宅第瞬间不见。小三回顾,一座古墓巍然耸立大路左侧,这下他更相信四喜所言不谬。两人商量去往何处,四喜沉思道:“这里不能再住,否则必然招致旁人惊疑。不如到附近州郡,择地安家,然后接你母亲前来奉养,这才是比较妥善万全的方法。”

小三欣然同意,因天黑无法动身,便先坐树下休憩,因为犹藉威灵庇佑,所以有恃无恐。天色放晓,两人前往村镇,用公主所赐银钱租赁一辆马车,向东行驶两天,抵达蓟州。小三又取出黄金购置田产,建筑宅院,颇似当地的富贵人家,然后派仆人奉迎老母。起初,师傅半路弄丢小三,恐徐母告官,不敢回家。徐母思念儿子,整日哭泣,又因贫病无以依靠,日渐狼狈。待收到小三书信,方知他已在蓟州安家立业,生活很好,师傅才放心回家,徐母也被接去。一载有余,有人从蓟州来京,师傅询问小三的消息,说是他已抱上了儿子。

作者文末留言:明末的皇亲国戚中,为保全忠节而捐躯的惟有巩永固一人而已(看来小编猜对了)。想来大概是他的英灵没有消亡,所以特地借小三这位歌者来宣扬忠义事迹,并非真要效仿杨素、裴度之流,将自己的侍女慷慨地赠与旁人。而四喜的经历,颇为荒诞不经,由此可见,受疫病流行传染而死的,也未必都是没有福气的人。倘若这样,则坟墓中的活鬼必然远不止四喜一人。这事聊作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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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案译自《萤窗异草》中【徐小三】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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