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连良:一般的京剧演员,差不多都要到三十岁左右,他的唱才能“够味儿”
京剧的曲调并不复杂,经常用的,不过是“西皮”、“二黄”、“反西皮”、“反二黄”有限的几种。要用这有限的几种曲调,表现各种人物复杂和细腻的思想感情,就要求用一种曲调,唱出几种不同的“味儿”来。
譬如《借东风》和《王佐断臂》,这两出戏里的老生都唱“二黄导板”、“回龙”和“原板”。《借东风》表现得是:足智多谋的诸葛亮,在一场激烈大战即将开始的前夕那种胸有成竹、胜利在握的心情。所以这段唱要使观众感觉到诸葛亮的气势雄伟、大气磅礴。而《王佐断臂》表现的是:忠心为国的王佐想混入番营劝说陆文龙归降,而又苦无计策、反复思考的过程。因此这段唱就要使观众感觉到王佐的心事重重、忧虑沉思。
同样是一句“二黄导板”,《一捧雪》莫成唱“一家人只哭得珠泪滚滚”的时候,要突出地表现莫成对被迫害者的同情和满腔悲愤。而《苏武牧羊》苏武唱“登层台望家乡躬身下拜”就要着重抒发苏武对祖国怀念之情。《戏凤》和《清风亭》虽然都唱“四平调”,可是前者给人的感觉是轻松愉快,后者给人的感觉是悲惨凄凉。
所谓“有味儿”,就是指唱的有感情,而且字音清晰,节奏分明,旋律优美,悦耳动听。要求达到以上所说这样的艺术效果,首先演员对他所扮演的人物要有正确的理解和深刻的体会。同时要有熟练的运用自如的演唱技巧。
根据我个人的经验,一般的京剧演员,差不多都要到三十岁左右,他的唱才能“够味儿”。因为只有到了一定年龄,思想修养逐渐成熟了,生活阅历日益丰富了,演唱技巧比较纯熟了,才能谈得到在舞台上创造活生生地人物形象。
张君秋、马连良之《苏武牧羊》
因此,我认为,思想修养、生活阅历、演唱技巧,对于一个京剧演员来说,都是同等重要的,三者缺一不可。所以一个京剧演员在艺术上的成长,大体上都要经过“会”“通”“精”“化”四个阶段。
“会” 就是学会京剧的基本唱法。
幼年时期开蒙学戏总是先学几出唱工比较多得戏。例如:《黄金台》里有“二黄导板”、“回龙”、“原板”、“碰板”、“散板”;《捉放曹》里有“西皮散板”、“二六”、“顶板”、“慢板”;《奇冤报》里有“反二黄”;《连营寨》里有“反西皮”。这几出戏学会了,老生戏的基本唱法就都会了。
“通”就是了解这些唱表达什么样的感情和进一步理解唱法的基本知识。
基本唱法学会了,就要深入一步,体会每句唱表现得什么样的感情,什么样的情绪。同时,进一步理解演唱的知识,譬如:字要分四声、阴阳、尖团、平仄、切音;气要分换气、缓气、偷气、就气;板有三眼一板、一眼一板、坠板、跺板、顶板、闪板,以及腔由板上转或眼上转。唱时要注意大与小、阴与阳、快与慢、连与断的对比变化等等,因为不了解这些就不知道怎么唱和为什么要这样唱。
“精”就是要通过勤学苦练,把唱的技巧掌握到纯熟的程度,用来为表达感情服务。
譬如:京剧演员讲究要有“心板”,就是说一个演员用不着用手拍着板唱,心里就有准确的节奏,就知道哪里是板,哪里是眼,唱的时候就不会荒腔走板。不经过系统地勤学苦练,要达到这样水平是不容易的,而演员必须有心板。因为,演员在台上不但要唱,而且要做,不仅表情,而且有身段。唱的时候没有心板,板眼就不准确,顾了板眼,顾不了身段,顾了身段,就忽略了表情。结果顾此失彼,手忙脚乱,还谈什么创造人物。所以,演员首先要锻炼自己心板,把板眼变成自己演唱时的一种自然而然的节奏。
换气也是很重要的。会换气的演员,一句唱要换几口气,而观众并不觉得。我认为京剧的唱不能全靠嗓子,要靠气。气掌握不好,嗓子就不会耐久、好听。像《甘露寺》的“劝千岁杀字休出口”,《借东风》的“借风”那段唱,都是靠气口的均匀、换气的巧妙才能唱到底而又听起来不费力气。
所以演员除了练嗓子,我觉得还要练气,就像笛子一样,笛子的笛膜好比声带,没有气你就吹不响它,唱也是同样道理。
同时,换气的地方合适与否同样会影响唱腔的优美和艺术效果。
譬如:《群英会》里鲁肃唱“他笑我周都督用计不高”,我唱“用计”的时候,后面有个“有气无声”的腔,很多人唱这一句,认为既然无声就可以利用这个地方缓气,结果破坏了腔的圆润,而且影响了舞台效果,所以这地方需要一气呵成。
换气讲究在板的前面或后面,都要看情况而定,不同的换气方法就产生不同的艺术效果,这也是非练不可的。
“化”就是把一切技巧融化在自己的表演里,自由地来表现人物的思想感情,也就是演员在台上要达到忘我的境界。
我演宋世杰,一出台我就是宋世杰,而不是马连良了。我要用宋世杰的感情,来感受宋世杰所遇到的一切,宋世杰应有的喜、怒、哀乐、忧、思、悲、惊、恐我应该都有。
这里,观众也就把马连良忘掉了,也忘掉了他们是坐在剧场听戏,好像也身临其境一样,被台上发生的事情所吸引,在感情上起了共鸣。演员把戏演到这种程度,才算是真正到了“化”境。
所以,不论扮演什么角色,也不论这个角色在戏里活儿多少,都应该一丝不苟,全神贯注,都应该按照会、通、精、化的顺序,准备和演出自己所扮演的人物。演员只有到了这样的程度,他才能真正做到随心所欲、得心应手,把技巧运用到自如的地步,把心曲变为活曲,创造性地演唱出各种不同情感的唱腔。既准确而生动地表现剧中人的思想感情,又使观众感到优美动听,从而得到艺术上的享受。
演员只有到了这样的程度,他才能真正做到随心所欲、得心应手,把技巧运用到自如的地步,把心曲变为活曲,创造性地演唱出各种不同情感的唱腔,既准确而生动地表现剧中人的思想感情,又使观众感到优美动听,从而得到艺术上的享受。同时,唱法中又具有演唱者个人的独特风格,使观众一听唱腔,就知道演唱者是谁。
京剧演员大体上都要经过这四个阶段,循序渐进,就像练习写字一样,先临帖学习正楷而后才是草书,然后再写成自己的字体。唱法同样要在继承前辈艺术家的优良传统基础上,创造自己的演唱风格,譬如我的唱法就是继承了谭鑫培老先生和贾洪林老先生的唱法,再结合自己的体会和天赋条件摸索出来的。
过去听前辈们常说:“唱要像说话一样,说话要像唱一样。”
开始对这两句话不大理解,经过近十年舞台实践才逐渐地了解了这两句话的含义。这两句话就是说:唱要像说话一样的自然,而说白又要像唱一样富有音乐性。
京剧的唱腔究竟自然流畅,圆满大方。不能过于雕刻,也不能矫揉造作和见棱见见角。
譬如:《借东风》里有一句“曹孟德占天时兵多将广”,这“兵多将广”四个字有个大腔,而且“广”字后面还要拉三板,最后还要往下坠着唱,这地方就要唱得自然大方,不能过于做作,给观众一种过火的感觉。另外一句“诸葛亮站坛台观瞻四方,望江北….”这一句也是一样,譬如:“观瞻”的“瞻”字和“江北”的“北”字都往上滑,而且“北”字还有往上挑的唱腔。这些地方如果不能做到适可而止、恰到好处而一味地滑和挑,就会流于“贫厌”,唱腔不但没有表现诸葛亮的雄伟气魄,反而损害了这个人物。越是腔儿花的地方越要注意味儿厚,既要注意不能因为行腔而影响字音准确,也要注意唱腔的自然大方、俏丽流畅,使得唱腔真正得到“玉润珠圆”。
京剧的念白讲究字字铿锵,掷地有声,所谓“千斤话白四两唱”,也即是念白比唱难以处理的意思,因为念白虽然没有胡琴伴奏、板眼过门,同样要达到像唱一样的艺术效果,才算是好的念白。
念白同样要有调门儿、尺寸、气口和腔调,同样要有轻重缓急、昂扬顿挫,使观众听了如同听唱一样感到情感充沛,悦耳动听。京剧老生有几出戏是以说白为主的,如《四进士》、《十老安刘》、《十道本》、《失印救火》等。因为每出戏的人物性格不同,处境不同,说话的对象不同,念白的语气和语调就不能一样。所以,念白的音乐性是根据不同的人物、不同情境而产生的。
《四进士》的宋世杰是个见义勇为、好打抱不平的老人,他在大堂上见顾读时那几句念白,既要幽默风趣,又要理直气壮。
我在大段念白中就适当运用了一些小腔,来增强念白的表现力和语调的优美动听。如,宋世杰念到“三月以来,五月以往。”我在“来”字和“往”字上都用了婉转的语调。而念到:“她是不得不住,小人我是不得不留,有道是是亲者不能不顾,不是亲者不能相顾,她不住在干父家中,难道说她还住在庵堂寺院。”就是一句紧一句,一句快一句,就像唱“快板”那样要干板垛字、字字有力。只有这样,才能表现出这位老人的口齿伶俐、能言会道、侃侃而谈、对答如流。
《群英会》鲁肃见周瑜交令也有一大段念白,因为鲁肃与周瑜的关系不同于宋世杰和顾读。事件的内容,也不是大堂上的据理力争,而是鲁肃报告情况,因此,他的语气、语调就与《四进士》完全不同。
鲁肃对诸葛亮的草船借箭佩服的五体投地,简直是惊为神仙。他要把这一点儿感受告诉周瑜,使周瑜也获得同样的印象。因此,他开始念:“那诸葛亮出得帐去,一日也不慌,两日也不忙,单等三天…..”就要说得悠然自在,引人入胜。然后,在“四更时分是漫天大雾”这一句要特别夸张,因为没有这场雾,就不能借箭。鲁肃说这句话的时候,不但自己要想象出这场大雾弥漫的景色,而且要把周瑜和观众都带到这场雾景中去,一同来感受借箭时的惊险和神秘。念到“那曹操只知是都督前来偷营劫寨,吩咐乱箭齐发,借来十万只雕翎,特来交令!”要越念越快,来表现鲁肃越说越兴奋、越说越激动的心情。而这时候,气量狭窄的周瑜却是越听越震惊,到了“特来交令”四个字,说白的气势达到了高潮,周瑜的表情也达到了顶点。这样,就能形成一段精彩的表演,尽管鲁肃所说的事情已经是观众在前场“借箭”时看见过,但是仍能吸引他们集中精力,欣赏这段念白和表演,而不会感到多余。不论是唱或是念,都离不开表情、动作、身段、神态来单独进行,而是要相互结合,辉映成趣。否则,不但会减弱唱和念的效果,也会使观众感到单调乏味。
以上是我对京剧的唱和念一点肤浅的体会,认识既不深刻,说的也不具体,零零星星写了出来,请大家指正。(《戏曲音乐》1959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