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山:葬礼
星期日庆山
作家简介庆山,曾用名安妮宝贝。著有《莲花》《春宴》《眠空》《得未曾有》《月童度河》等作品,有中短篇小说、长篇小说、采访集、散文杂文集、摄影集等不同体裁。作品畅销持续至今,她的作品体系所构建的精神之旅,影响了众多读者的心灵。
葬礼by 庆山 1 外婆在病榻缠绵,已有数年。先是觉得腿疼,然后检查出了肺癌。再往后,腿骨疼痛,就无法下地走路了。只能整日躺在床上,每天吃昂贵的进口药,度日如年。幸好两个舅舅经济条件宽裕,就这样拖延了数年。但她依旧每况愈下。 年轻时候,她和外公住在村庄,生养五个子女,两个人都身强力壮。外婆起早落夜,整日劳作。照顾孩子,饲养家畜,料理饮食,洗衣打扫,精力过人。后来两个舅舅有出息,把他们带到城市。也许认为这是有一种心理上的满足,但事实上并不享福。城市里,没有熟人可以聊天,空气不好,食物肮脏,活动有限。生活相当无聊,基本上以看电视打发时间。身体和状态其实一直在衰落。 我偶尔回去,每次见到他们,家里的电视机一天到晚都在运作。有时想想,人年老了,有些自己的爱好、有朋友十分重要。读书,写字,听音乐,也许需要文化素养。但至少还可以做点心,种些花草蔬果,听听戏剧,有三五知己……但他们成为了闭塞的老人。又与大自然和原有的生活源头切断了关系。 作为基督徒数十年,外婆已改掉很多年轻时候的脾气,时时捐钱给教堂和他人,读《圣经》。信仰给了她力量,所以她依然保持平静。有时也看美国牧师布道的DVD。《圣经》一直放在枕头边。有时她也抱怨,比如家里请的保姆,会懒惰、偷吃东西或者不关心她,孩子们回来看望太少,诸如此类。曾经一个聪明伶俐的女子,讲话幽默,头脑灵活,从本性上来讲,也是快乐和坚强的。但是病痛折磨太长时间。让她完全无法自主。只是煎熬,等着油灯燃尽。 我最后一次见到她,她躺在床上看重播的《还珠格格》。电视发出的声音吵闹,她乐在其中,不知道是真得在看,还是想在其中躲避。声音一直没有被拧小,所以我们无法发生有效的对话。潦草的生活过习惯了,生活中没有出现太多值得认真对待的可能。别人对待自己,以及自己对待自己,都是一样的无奈和无助。我在旁边默默看了她一会,摸出一串红色玛瑙珠子给她。我说,你戴在手腕上,有时可以抚摸一下它。 这串珠子非常温润,剔透。她很喜欢,后来一直戴着。童年时我记得她的梳妆匣子,在她去集市或见客时,会搬出来打开。里面有鹅蛋形的粉盒与胭脂。她那时通常只穿大襟布衫,头发齐肩,斜着别一枚发夹。发夹经常变化。她爱美,也欣赏美。如今病困,心情全无,但我想美的物品还是能够带给她抚慰。珠子戴到手腕上上,她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那一天,她状态并不好。但是我很快就要离开了。并且第二天就回去了北京。 过了数月,母亲给我打电话,说外婆去世了。要我回去出席葬礼。她之前已经被送进医院住院治疗。慢慢呼吸开始困难,要终日呼吸氧气。有时整夜辗转,无法入睡,身上疼痛难忍。那一天医生检查之后,说她应该是差不多了。大家慌慌张张,想把她送回到村庄去。架上推车,进电梯,在那时她应该没有呼吸了。一路颠簸着疾行,到了村庄,就这样彻底去了。其实人临终之前是最需要安静的。不能触摸她的身体,也不能打扰她离开时的状态。但人们不知道。 舅舅们把葬礼安排得很盛大。来吊唁的人川流不息,每天吃饭,轮流上最好的海鲜和各种昂贵食物,好烟,好酒,源源不断。一时让人产生错觉。临火化前夜,来了唱诗班和几位牧师,主持了一次基督徒的追悼会。仿佛只有这个环节产生了作用。世间的其他一切总显得庸俗和不相干。 火化那天,殡仪馆里锣鼓喧天,时时爆发各种刺耳的乐器,突兀而来的爆竹此起彼伏。中国人做什么事情仿佛都喜欢热闹,恨不能人尽皆知。其实,死去是一件静默而严肃的事情。但旁观的人全不知晓。我在铁门外,看着她的尸体被推进去,放在传输带上,然后他们按动电钮,她被慢慢送进火化炉。立时,封闭的炉子里传出隆隆声音。等火化炉再打开,她的肉身已变成一具白骨。他们大概特意想让她留下一些骨头,而不是烧成碎末。所以,她的头骨、腿骨都还完整。 一个工作人员把骨头捡起来,再用一个吸尘器一样的工具,把骨灰集中吸入。她被装入骨灰盒里面了。墓地是很多年前就已经定好的。在田野里,老人们给她做最后环节,开棺,封棺,把墓穴重新封上。因为她是基督徒,所以这个环节没有任何正式仪式。过程极为简易。人们把花圈堆积在附近,终于纷纷走散。仿佛一场剧情落了幕。我留到最后才走,独自拍了几张山野的照片。 每一个人都曾经年轻过,有力,强壮,承担着家庭、孩子、说不清的梦。在我们活着的时候,依稀觉得自己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但某一天,无常经常会突然给我们一个结果,一个显示。让我们无奈,绝望,惊愕,悲伤。然后又逐渐麻木至忘却。美好的东西会失去,生命会有疾病和意外,人会死亡。世间脆危,没有坚固。 所以想起时更觉得如同一场幻梦。 2 外婆火化之前的那个夜晚,我的记忆回到年少时。那些与外婆和村庄一起度过的日子。溪水潺潺流动,我仍是孩童,午后睡不着,晒着大日头,来到溪水中。脱了鞋子在光滑的鹅卵石上走。小虾小鱼轻轻触碰我的脚趾。有一只蓝紫色羽毛的翠鸟像箭一样被惊动飞远。夏日的野草和花朵在风中摇曳。烈日田地之中,是自然成熟的西红柿、茄子、带豆、青菜。 外婆在午后会把西瓜泡在冰凉的井水里。有时卖冰棍的人路边村庄的小街道,笃笃敲响木板。她在黄昏时用水和盐煮一大篮子土豆。晚上吃完晚饭,早早抱着席子上屋顶平台。夜空中的繁星,密密麻麻。喜欢躺在席子上看星星,她开始在旁边温柔地唱赞美诗。是谁说的,我们越老去,越会离小时候的记忆更近。生死就是这般,慢慢汇聚成一条线。 只有土地才能给予人活力和质朴。不过三十年,这一切荡然无存。新时代没有更好,而是变糟了。失去田园的童年,失去和自然之间最根本的联系。村庄如今遍地垃圾,田地荒芜,溪水干涸,满目破败。我的记忆并不是凭空而起的,也并没有因为时间流逝而虚无缥缈。只是一切都改变了,消失了,再不会回来。这即是无常。 外婆是一位虔诚的基督徒。在她遭受病痛的时候,并没有质疑这痛苦的发生。后来我旅行到了耶路撒冷。我想我是代替她抵达的。栽种有时,拔出所栽种的也有时。在她带着小时候的我步行五、六公里左右的山路去教堂做礼拜的时候,我与她此生相遇的意义已经完成。我感恩她。她的勤劳,朴实,坚韧,幽默。她对我示现了这些品质的发生。 我们的生命中的一些品质,是由亲人们来传承的。 3 有些人回去故乡回到父母身边,我则早失去这最后的归宿。想死在没有任何熟人的遥远他乡。我们哪还有故乡可以缅怀。在异乡生活,人是很清爽的,没有记忆就没有负担。或许,连隐痛的情绪都是虚假的。 他说,我经常去祖坟看看,那里有我的位置,我知道自己死后会在哪里。我说,我呢,还真不知道自己死后会在哪里。把骨灰带去洒在喜马拉雅山周边任何一条雪山融化的河流里也可以。不丹,印度,西藏,都可以。或者洒在山里。最好是长满野兰花的背阴的山谷,如同童年时外公带我去挖兰花的那种非常僻远而幽深的远离人世般的山谷。 有人说,如果人能够知道在自己的生命里有某种很美的东西,某种不死的东西,他才能够在死亡的时候放松。除非接受死亡,否则将保持只是一半,只是一部分,将保持偏颇。当同时接受了死亡,才会变得平衡。一切就都被接受。白天和晚上,夏天和冬天,光和黑暗。全部都被接受。人会变得镇静、完整。 那天,看完一个关于珠峰的纪录片,我对他说,有生之年,你可以爬上珠峰吗。他说,可以。我对他开玩笑,说,那么就在雪山顶上把我的骨灰洒了。他认真地说,可以。“像一群思乡的鹤鸟,日夜飞向它们的山巢,在我向你合十膜拜之中,让我全部的生命,启程回到它永久的家乡。”泰戈尔的诗句几近说清了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