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窝的月亮
雕窝的月亮
不见雕窝的月亮已久矣。
京城东北有地名“平谷”,平谷东北有村名“雕窝”,此村当初是否确有大雕筑窝,因以为名,实不可考,我初到之时,以及尔后,完全不见雕之踪迹,是可以肯定的。
多年以前,一位朋友邀我和内人来这里玩,是个萧索的秋天,风卷落叶遍地翻飞,艳阳高照,却也挡不住寒意袭人。村长把我们当贵客陪着,路过一户院子,门紧锁,村长说这家主人进城去住了,房子要卖,问我们是否有兴趣。我们扒门缝往里看,坐南朝北一排五间房,院子水泥铺地,干净、整齐,立即看中了,卖价又实在便宜,便着手买下。
此村虽叫雕窝,当地人却习惯写做“刁窝”,大约也是因为后者笔划从简之故,我对“刁”字向无好感,很想“拨乱反正”一下,便在我买下的院子里挂了个横匾,上书“雕憩園”三个字,意思是这里无论如何也与大雕的栖止有关。
“雕憩園”稍事修葺,就可以住了,那时我还在上班,便常在周末过来,享受远郊山居的悠闲时光。在这里,有各种令人适情的事,而我所最爱的,就是赏月。
赏月何处不可?何以最爱于此?我的小院虽在大路一侧,入院即见一锥形之山,壁立另一侧——这山也是奇了,三面十分陡峭,无路可上,与小院相距一里多远,看上去却似紧挨着一般,又像是一个硕大的山石盆景,直接搁进院来。山不知何名,问过当地人,也答不上,想来无名,既无路可上,与各人过日子无关,也懒得命名。苏東坡写《赤壁赋》,云“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此山在我的小院东墙之外,当然即是我的东山。我于是就能常常看到“月出于东山之上”了。
月出的时间有早有晚,早出的光景,有时未及观看,要稍晚一些,村里人声渐息,看它静静地登上东山之顶,最为动人。
我的小院里并无什么陈设,只有一棵山楂树,两棵龙爪槐,东南角院墙搭了一间小屋作厨房,没有月亮的晚上,它们都隐于暗影中。月亮将出未出之际,最先感知的便是它们,像是有光波在空中悄然潜入、传送,渐渐就显出了它们秀挺的身姿。这时,若抬头一看,就能看到东山顶端,一片辉煌,那正是明月的盛大仪仗。须臾之间,它就登上山顶,由半露面而现真容了,周边的天空霎时光亮起来,天空的下方,村庄的房舍、树木、道路也都无不照亮。平日白昼看东山,也没有此时清清楚楚,它周身的每一道皱折,岩缝中冒出的每一棵小树小草,无不“须眉毕现”,你不能不为它的亮度叫绝,同时,也忽然一悟——原来我们的语汇中常用的“光临”一词,造词的灵感却是来自这里。
月亮循着它的路线继续上行,村庄在沉入梦乡,天地之间一片静谧,有时连一声狗吠、虫鸣都没有,这个山谷按说并不荒凉,而此时在这冷色的月华下呈现出的寂静,却使人产生趋近往古的感觉。我披衣在院中踯躅,想象着“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这是读过一些古典文学作品的人都会兴起的情思,它们很容易把人的心怀引向无限的旷远,也不免增生几许惆怅。正是这个时候,让人特别意识到这种生活场景的转移多么触及灵魂。月光如水,一点也不夸饰,它慷慨地滌洗下界的一切,包括人的心灵蒙上的点点凡尘。你不禁会想到,平日在城里,在林立的楼宇间作息,我们是太忽略了它的存在了,不然又会避免多少沉溺与迷失。
月亮渐渐升上天顶,这是最能仰看它正大仙容的时刻,也正是在此刻,才真正让人领略什么是“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夜深了,尽管已有几分露寒,我也不願进屋就寝,我知道人生途中,与月亮的这般相遇,其实也并不会多,古人不去说了,近人如朱自清先生,彳亍在学校的荷塘边,不也是只能玩赏些朦胧的月色,做一做“笼着轻纱的梦”吗?诗仙李白与明月的聚饮也是“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能在醒时和一轮朗月如此晤对,无论如何也是要格外珍惜的。
那么,又何妨打开院门,到外头去走一走呢?路上是看不见一个人影的,路灯亮着,却是无法与月光争辉,走在一条白亮亮的大路上,视野更为广阔,西边的山峦披着银辉起伏绵延,林树浓密,明暗不一,层次繁复,不是有一句古人的词云:“便欲凌空,飘然直上,拂拭山河影”吗?啊,此时的月亮正是要去完成“拂拭”的,前方不远处,还有一个水库,渟蓄着一方碧水,水天交映,便把这个银色的世界衬托得更加空明和碧净了。
兴尽归来,却也听得几声吠声吠影的狗叫,我知道这也吵不醒酣睡的人们,人们早已习惯于月起月落,星移斗转,他们在黑甜乡里正枕着一个永恒的记忆。
2021年9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