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午文萃】散文:九爷走了

【作者档案】赵永新,甘肃正宁人,以小说、散文见长,作品见诸多家报刊。代表作长篇小说《西岭塬》已结集出版。

九爷走了

关于九爷,我有好多话要说。说实在的,这几年,村里先后殁了的年长人很多,他们大多已经被人淡忘,九爷却是我们平日最常念叨的一个,我觉得如果不给他老人家写点东西,确实是个遗憾。

要说九爷,先得说说大槐树。

靠近我们村子中央有一棵大槐树,据说是我的先祖赵邦清的父亲栽的,树身有几合围粗,树冠有场面那么大。小时候,我们一群毛孩子三五成群总爱围着大槐树捉迷藏或是用弹弓在树下打麻雀。因为树身太粗,我们像叠罗汉一样,试了数十次,每次都人仰马翻,终是没能上去。仰头看着壮实的树干,惯爱爬高留低的我们,很扫兴,也很无奈,只得把满心的不甘和着唾沫咽下肚去。有一次,我们玩累了,一个小伙伴突发奇想,提议比谁尿得高,大家一呼百应。于是,绕大槐树围成一圈,全都掏出小鸡鸡,拼了命往高处尿。不知怎么的,恰巧给九爷撞见了。我把你狗日的,九爷一边骂一边跑来,一副要打人的样子,我们吓坏了,兔子一般四散而逃。九爷却不罢休,直找着家长,说这是亏先人哩,这完全是家长没有管教的过。这一番闹腾,我们几个都挨了揍,嚎声像杀猪似地。好多天过去了,大家还在背后骂九爷是日弄三,爱管闲事。但骂归骂,却再也不敢给大槐树上撒尿了,由此也知道了祖先的神圣与不可侵犯。

长大后,我经常去九爷那儿玩,因为九爷夸我能念书,说你们这一辈就看你了。这样我从此不但不再怕九爷,反而在心里平生出一种对于念书的骄傲来。那年夏天我路过九爷的瓜田,不成想九爷竟叫我吃瓜,这不但使我受宠若惊,就连母亲也目瞪口呆了。据说九爷让人吃瓜,在村里这还是破天荒第一次,我觉得其意义远在学校发的奖状之上。

九爷种瓜,挺讲究,一点化肥不用。底肥是牛羊粪配油坨油渣,追肥是我们当地用荏榨的清油。用一根根麦秸,蘸了清油,细心地插入瓜蔓的根旁。还有拔草、翻瓜、打掐,等等,日复一日,不厌其烦。人们都说,从春季种瓜到秋季提蔓,九爷就像抱窝的母鸡,一天也不离窝儿。难怪他务弄的瓜好吃:个大、皮薄、瓤沙、特甜,整个瓜还没有阴阳面儿。九爷的瓜卖价高,卖得快,是我们这条塬上的头一份。有人甚至百十里地慕名跑来买他的瓜。

记得那时候九爷的屋里经常塞满人。尤其是冬天,他用锯沫儿把炕煨得几乎烫手,人只要坐上炕就不想再动弹。那些老年人都爱到九爷那儿去,他们一边下棋或者“挖花花”,一边山南海北地諞闲传。有时候,这些老皮老脸,由于话不投机竟也争得面红耳赤,但第二天还是一炕人,一切照旧。九爷的炕热,但厦子有些窄狭,一屋子的人都咥旱烟,冬天刮大风,不好开门,只一会儿小小的屋子里就烟雾缭绕,呛得人直咳嗽。九奶说,他喎些老子净是些烟筒,真真是窨子里熏貒哩,喎人活不死都叫烟给熏死啦。

九爷是一个典型的陇东农村人,中等个儿,一年四季穿着半新不旧的黑色上衣,戴一顶他们那个年代人常戴的深黑色旧瓜皮帽,相貌比罗中立画的父亲稍微好看一点,脸上五线谱少些,一举手一投足,全都显露着十足的庄稼汉做派。唯一与众不同的是,他的嘴有点扭。农村人把歪斜叫扭,所以人们通常称他是扭嘴爷。可这话只能背过他说,谁要敢在他当面说,非挨一顿臭骂不可,弄不好再给你讲半天大道理。九爷还有一个特点是,说话高喉咙大嗓子,隔条胡同都能听见。他说他耳朵背,可你若是骂他,不管声多小他都能听见。大家说他耳朵背是装的,他眨巴眨巴眼睛,说信不信由你,要不你装一个给我看看!

九爷在村里,吃酒席坐的是上炕头,说话站的是上坡头,家里的掌柜却是九奶。大家问他,他说当掌柜的操的心多,划不来;他爱自在,老天为大他为二,天不收地不管,想干啥干啥。有人抓九爷的小辫子,说那次你酒醉后烧了铺盖,差点连房烧了,我九奶骂的像母老虎,你咋一句也不吭?九爷说,男子汉大丈夫,该低头处就低头,活人还能叫尿憋死!这件事九爷反正弄得不光彩,说完话,低了头去磕烟锅,然后美美塞了一锅子,见大家还在等他的下文,唾口唾沫说,你弄下喎日鳖事,叫人家说说也好着哩,这叫能屈能伸。说了这话,见有人还在瞅他,这就有点生气,说话有了教训的味道,说:喎两口子在一搭过日子,要安宁,就要搭匀和。从来都是一哭的搭一笑的,一硬的搭一软的。两口子都怂,喎把人就怂死啦;两口子都争,喎就日了天了。

九爷有一个习惯,说一会话,就要停一下,因为要装老旱烟,又要点火,很麻烦。他抽烟从来不用打火机,他说几十年习惯了,还是火柴好用。一会一根,一会一根,大约吃一锅旱烟就得半盒火柴,满脚底都是火柴棍。抽烟中间如果一说话烟锅里就噗噗地冒火星,他的衣服和被褥多被火星烧出一个一个的小洞,为这不知挨了九奶多少骂。没办法,他擤完鼻涕抹抹鼻子,连着咳咳几声后说,喎狗改不了吃屎。

九爷爱骂人,这给我印象最深。不管大人小孩,只要他觉得不对,开口就骂。比如说谁家的孩子偷摘了别人家的桃或是杏,不等主家告状,九爷先就不依。见孩子骂孩子,见大人训大人,非搞得你灰头土脸不可。所以村里人都有些怕他。那年我们村一个工人结婚都十年了,突然要离婚,生生叫九爷给骂回去了。九爷说“早知三日事,富贵一千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老早做球去唻!你把人家女子今个整到喎半坡里,上不上的下不下,喎良心叫狗吃啦。无义之事不可为,小心雷神爷抓了你娃喎头。”他常说,不管做什么事都要摸摸胸脯,要凭良心说话,要讲一个“理”字。他的口头禅是,话丑理端-----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村里人说,九爷的道理三年也讲不完,多亏嘴扭啦,要不然能当法院院长。不论什么事,只要九爷一搭嘴,那总能占几分理,难怪村里说公断直、邻里纠纷、婚丧嫁娶、红白喜事都离不了九爷那张扭嘴。也正因此,好多酒席上都有这张扭嘴。

九爷爱划拳更爱喝酒,每每喝酒就醉,别看他往常总板着个脸,可一旦喝高了,就嘿嘿笑个不住,见到小孙子就拍拍头,摸摸牛;大孙子媳妇笑他,他踉踉跄跄前去,还往脸上摸……这时候,往往还爱吼几段秦腔:“王朝马汉一声唤,相爷把话说心间,咚格哩格哩咚咚,咚咚哩咚哩咚咚……”九爷一边唱一边自配弦乐。他说他喎舌头是肉胡胡(二胡)……

他认为人一辈子到这世上走一遭,吃好喝好比啥都好。他说,喎钱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钱是棺材地是累,攒下银钱是催命鬼。人的命由天定,胡思乱想不顶用。关于命运,他说的很多,最爱说“灵人快马是天生的,瓷怂脸上是乌青的”,一个人一生一世怎样,老天爷从你哇的落地喎一声就给你定了。喎没办法,他说,当官的生下是当官的,打砖的生下是打砖的。

村里有个人叫有德,九爷当面指着鼻子就敢“呸”他。说,你还叫有德,叫个“缺德”还差不多。这个人做生意心重、狠利。九爷说,做人要厚道,公道取得四方财——喎空里来的就空里走啦!人口前一句话说得好,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你做事甭想人都不知道,喎老天爷长着眼哩!

村里有个人三天两头爱往当官的跟前跑,九爷骂他“不像种”,说做人要走得端行得正,喎揣尻子摸屁眼,拍马溜须,喎咱老先人坟里就没出下着。喎赵邦清会舔尻子些,喎宰相都当上啦;喎赵元真调国务院都不去,就知道一门心思做实事。喎咱赵户出下喎人,打从先人手里就犟、拗……

村里有一个人不抚养老人,他的儿子也不孝顺他,九爷骂那几个孩子都是“忤逆”(忤牛),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龙生一子定乾坤,猪下一窝拱墙根。他说喎小子不养老子,活该。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喎是品种的过。秦腔《墙头记》上看得清清的。咳咳,他唾一口痰,说会看戏的看门道,不会看的看热闹,人常说“活在世上,编在戏上”,
喎是真真的。我很惊讶,他识不了几个大字,说起话来却一套一套,还能讲出不少“高台教化”的大道理。

光阴荏苒,沧海桑田,眨眼九爷已殁了十几年了。农村人忌讳说“死”字,老年人死了,他们说“殁了”或者“走了”。在他们眼里,这一切全是老天爷注定,就像赶了一回集,出了一趟远门……花开花落,草死草活,这都是很自然的事。所以七十岁以上的老人走了,主家还当喜事一样过。九爷走的时候就是这样的。那些天,他身子不好,已经不能独自出门,更甭说喝酒了。那天,他却突然来了精神,想喝一口。医生吩咐,酒是不能喝的。可我姑姑受不了他那祈求的眼神,就给他喝了一小杯。他说,我只喝一小口,把酒放在我眼前,瞅着心里舒坦。然后,趁人不注意,偷空喝了足足有半斤。等发现时,他满身酒气,早奔西天去了。这大概就是所说的寿终正寝。我的几个姑姑哭得搀不起来。九奶说,咳,他喎老子,走得好!听那口气,像是有一块石头落了地,又好像还在生九爷的气。我偷了眼看,九奶的眼圈有些红……

村里人都说:活得好不如走得好,九爷走的好。

九爷就这样走了。他在那边还喝不喝酒,还骂不骂人,还种不种地瓜,……这一切,我不得而知。就像小时候,我们尽管挠破了头皮,却怎么也上不了老先人栽的那棵老槐树!

如今的村里有些荒凉,年轻人大都打工去了,条件好的搬到城里去了。有时候,在村里转一圈,很难碰到几个人。这情景难免让人伤感。在寂静的夜晚,我点燃一根烟,吸一口,然后看烟圈慢慢在眼前盘旋。一个人呆呆地盯着电脑,仿佛还能看到一个瘦削的农村老头儿,噙着旱烟锅,啵的一声,一口浓烟迎随口而出。如今村里人经常念叨说,再也没有九爷那样热的炕。有人顶牛说,炕不热能把铺盖烧了。不管怎么说,人们还记着九爷这个人。当谁家小孩掐青扭黄时,当年轻人动辄大打出手时,当邻居为地畔发生冲突时,当村里的离婚日渐多了时……这时候,   就会有人念叨说,要是九爷活着,早把喎骂死啦!

可九爷终究走了。

九爷去了,也带走了那个属于他的年代!

2013、10、31修订于正宁教育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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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总编:巍巍子午

     编委:冯雪兰 

     责任编辑:赵会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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