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角”是怎样炼成的
2019年,陈彦以《主角》荣获第十届茅盾文学奖,这一殊荣对他而言可谓实至名归。与单纯的小说作者不同,这位中国最具权威性的长篇小说奖的新晋得主,首先是一位剧作家。长期以来,他坚持戏剧、小说的两栖写作,两副笔墨相辅相成、相得益彰,在两个领域都取得了令人瞩目的佳绩。
《主角》的修炼之道
检索陈彦人生和创作的“关键词”,一个“戏”字跃然而出,他在陕西省戏曲研究院任职编剧25年,还交叉任职过十几年团长、院长,是个资深而纯粹的“戏曲人”。他深知“吃戏饭”的艰难,对戏里戏外穿梭来往的各种人物极具“同情的了解”,对他们的言行举止、心思情绪有精细的揣摩和精准的表现。他创作的《迟开的玫瑰》《大树西迁》《西京故事》等剧作已成为既叫好又叫座的经典,是各个剧团和众多名家争相排演的“吃饭戏”。他三次赢得“曹禺戏剧文学奖”和“文华编剧奖”,推出的随笔集《说秦腔》被誉为内行说戏的大手笔。这些成绩背后,屹立着陈彦一个始终不变的理念判断——“文学是戏剧的灵魂”。因而,以小说的形式直抵戏剧以及戏剧人的灵魂便成为他顺理成章的选择。
多年来,沉浸在秦腔、戏曲、戏剧的艺术氛围,周旋于舞台小世界和人生大舞台,陈彦的全副身心和手中笔墨像陀螺般在台前幕后高速旋转,佳作源源不断地从他的笔端流淌出来。无论是为演出提供“一剧之本”,还是借小说展现百味人生,与“戏”有关的人和事都是他创作素材和灵感的来源。他尤为关注戏曲艺人这个特殊的群体,以及传统戏曲特别是地方剧种举步维艰的生存状态。
回溯陈彦的小说创作历程,以戏养文、以文演戏、文戏并举的创作策略产生了正向叠加的效果。《西京故事》首先以舞台剧的形式面世,巡演二十多个省市,反响热烈,但因受制于演出时长,不得不割舍了很多“有意味和有价值的东西”。为弥补这一缺憾,作家又用长篇小说的形式将之重述增容,大大提升了题材表现的深广度,这次改写成为陈彦长篇小说的“处女作”。继之的《装台》描写了刁顺子带领的以“装台”为业的人们日常谋生的甘苦,出场人物涉及编导演等舞台演出的各个部门。这些“戏中人”错综复杂的关系叙事,使小说的情节推演极其生动形象,堪称人情世故的大展演。
这两部长篇小说和剧本的创作,在一定意义上,既是《主角》的“前情叙事”和“背景延展”,也是写作技巧的反复试验和磨炼。这些因“戏”而生的文本,故事情节回环交叠,人物形象参差错落,彼此之间存在盘根错节的“互文性”,再到《主角》的写作,内容和形式的积淀产生了一种叙事上的“蝴蝶效应”。
《主角》的新意在于叙事角度和叙事策略的移步换形。与《装台》相比,陈彦不再剑走偏锋,而将焦点聚于舞台上的主角,并使其与身边人物呈现复杂的映射和折射关系,形成极具立体感和周延性的全景展示。陈彦常年扎根院团,与艺人群体处成了心念所系、身难抽离的鱼水关系,对这个圈子冷暖尽知,爱恨交织,情感和理智几经发酵,才酿造出《主角》这泓美酒,才能做到下笔滔滔而无一句模糊敷衍的“水词儿”。
就其本质而言,《主角》既是主人公忆秦娥的成长史和成名史,也是众多戏曲艺人的合传,更可视为陈彦的心灵自白。小说渗透着作者对戏曲艺术及其从业者的深情守望,贯穿着对他们所遇困境的细致描摹和深度剖析,揭示了戏以人传、人以戏名、人与戏彼此成全的血肉关系。一言以蔽之,“戏”是“主角”安身立命的人生支点。
尽管有漫长的近乎面面俱到的准备工作做依托,尽管动用了生活的全部积累,《主角》的诞生却并非一蹴而就的易事。叙事的难度首先在于主角修炼的艰辛历程,以及造就主角的戏曲生态的混沌复杂。演员从学戏到演戏,从站上舞台到站到舞台中间,从偶然的昙花一现到凭借“一人千面”的艺术表现力稳居主角宝座,几乎所有人走过的都是一条荆棘丛生、水深火热的炼狱之旅。不言而喻,戏曲表演是一个成才率极低的行业,《主角》以主人公忆秦娥的命运遭际和艺术追求,为“主角的诞生”这一命题提供了一个全息样本。
陈彦在“后记”中谈道:“能成为舞台主角者,无非是三种人:一是确有盖世艺术天分,'锥处囊中’,锋利无比,其锐自出者;二是能吃得人下苦,练就'惊天艺’,方为'人上人’者;三是寻情钻眼、拐弯抹角'登高一呼’、偶露峥嵘者。若三样全占,为之天时、地利、人和。”显而易见,忆秦娥是第二种人,仅凭“一根筋”的苦练,跨越了九曲十八弯的漫漫征程,才抵达舞台的辉煌。这个将巨大的不可能变为现实的过程,便是陈彦设计曲折情节、营造戏剧冲突的用武之地。他将这一转变过程中的种种波折和悬念化为不断加强的叙事动能,不仅使主角命运顺势逆转,而且充分兼顾各个配角的诉求和作为。于是,小说中的“戏曲生态”便呈现出一种“合力”的结果,作者对人物性格与命运的“安排”更具必然性的说服力。
主角的戏梦人生
《主角》中的“秦腔皇后”忆秦娥,原名易招弟,是深山沟里随时面临辍学的“放羊娃”,绝对的草根出身,她不知艺术为何物,旁人也看不出她有丝毫“艺术天分”。只因舅舅胡三元是县剧团的“打鼓佬”,为了一个吃商品粮的名额,带她去考剧团的学员班,并给她改名易青娥,希望她像省城同名的“大名演”一样成名成家、出人头地。从此,这个怯弱懵懂的山里孩子便一跤跌入了坎坷多艰的戏梦人生,一旦踏上那块众人瞩目的氍毹,她就像安徒生童话里那个穿着红舞鞋的小姑娘卡伦一样,彻底沦陷,身不由己,将青葱岁月、旖旎才情悉数奉献给了戏曲舞台。
易青娥的“主角前史”充满晦暗痛楚、不堪回首的记忆。舅舅因演出伤人事故而入狱,她受此牵连,几乎被永久剥夺了学艺的资格和机会,只能在单位食堂打下手,做个“烧火的丫头”,苦捱时光。多亏一个偶然的机会,“忠孝仁义”四位“存”字辈老艺人发现了她敦厚纯良、谦恭耐劳、自尊要强的品格,便主动授艺。从基本功抓起,按照武戏表演的高难要求,对她进行形体和技巧的严苛训练,务使招式合范,形神兼备,进而悉心传授秦腔传统戏表演的规矩、尺寸、窍道、绝招。
在众人因样板戏消歇不知戏曲表演向何处去而踯躅茫然时,易青娥已被悄然磨砺成一把锋刃尖锐的钢锥,单等那个脱颖而出的机缘到来。终于,应观众要求,她在农村简陋的草台上演出《打焦赞》,饰演烧火的丫头杨排风。这一“处女秀”纯属意外,上台不免仓促,但她凭借暗中锤炼已久的功力,以惊艳夺人的武打,一举成名,最终挣脱了“烧火丫头”的真实身份,成为轰动宁州地区的戏曲新星。其主角魅力、舞台风采光芒四射,传布人口,几经渲染,简直到了绕梁三日、令人魂牵梦萦的地步。
自此,易青娥的演艺生涯便如烈火烹油,异常红火。她很快被调到省秦腔剧团,以“忆秦娥”的艺名风靡大西北。因主演《杨排风》《游西湖》《白蛇传》《狐仙劫》等名剧屡获殊荣,巡演京沪各地、大江南北,甚至唱到了中南海,“秦腔皇后”的美名不胫而走。但盛名之下,嫉妒诽谤、流言谣诼也纷纷袭来,令她难以应对周全。可以说,忆秦娥人生的高光时刻都奉献给了舞台。
忆秦娥入行之初便被贴上了“傻”的标签,众人笑她不懂世故,丈夫怪她不解风情,面对戏之外的一切“麻烦”,她都显得束手无策,顾此失彼,心力交瘁。经历了两次失败的婚姻,智障儿子意外身亡,艺术盛期已过,不得不让台于自己亲手培养的后起之秀养女宋雨,一路踉跄行来,命运对忆秦娥来说,可谓残酷得不留余地。
失去方向感的忆秦娥回到“易招弟”放羊的山村,生活再次将她打回原形,从光彩照人的舞台“美玉”回归为一文不名的山野“顽石”。至此,忆秦娥脱口吟出一阙《忆秦娥·主角》——“易招弟,十一从舅去学戏。去学戏,洞房夜夜,喜剧悲剧。 转眼半百主角易,秦娥成忆舞台寂。舞台寂,方寸行止,正大天地。”这是“主角”对自己悲欣交集的艺术人生的豁然开悟,醍醐灌顶,明心见性。在“急急风”的板鼓声中,忆秦娥沿着人生的抛物线继续跑着“圆场”,这源自惯性,也出于艺术之美的召唤,更是个人意志的一往无前。
《主角》以此作结,应该说,实现了王蒙对陈彦屡次强调的“抡圆了写”的期望。作家怀着巨大的悲悯,将主角引向更加高远宏阔的“正大天地”,这是对戏曲舞台上“大团圆”结局的反拨和升华。小说结构的开放式结尾和人物命运的未完成状态,唤起读者对忆秦娥主角人生的持续回味和反思,进而引发对戏曲生态建设和发展走向的探索和想象。
小说愈到后面,愈加明晰了忆秦娥的主角潜质。她的“傻”,她的“木”,造就了她不谙世事,不“开窍”、不“灵醒”、不“玲珑”的样子,台下的忆秦娥完全卸去了主角的光环,给人的感觉是一个后知后觉、脑筋迷糊的“笨人”。但正是这个天生绘事后素的胚子,才被老艺人视为可堪雕琢的璞玉,加之她愈挫愈奋的上进信念,年复一年心无旁骛、飞蛾扑火般“钻”在戏里,方成就了“秦腔皇后”的舞台传奇。
前辈艺人舍命相搏,堪为戏曲艺术薪火相传、绵延不绝的壮烈示范,忆秦娥无法效仿,她将以身殉艺的悲壮转化为一种心劲儿的搏杀和较量——在日常生活的繁难苦痛对其无休无止的身心围剿中,始终保持对戏曲艺术的钟爱与不弃。她以一种回旋和退守的姿态去悟道“戏”之真谛,就像她所练习的“慢卧鱼”技巧,一次“卧鱼”的完成,从一分钟到几分钟再到十几分钟甚至几十分钟,骨肉身架一寸寸锉下去,心气的清朗竟一点点超拔飞腾起来。在这一升一降中,她体验着艺术所遵循的“度”的哲学,寻觅着“技”与“艺”美美与共的平衡点,也获得了心灵的宁静和愉悦。
唯其如此,忆秦娥才能在滚滚红尘中把持自我,坚守初心,才能在世态炎凉中宠辱不惊,静待花开,才能遍访民间珍稀化石般的老艺人,将几十本上百本濒临失传的秦腔老戏“背”在自己身上。这种敢于担当的意识和毅力,这种守正传承的危机感和行动力,使忆秦娥超越了一般意义上“主角”的职责范围,成为为戏曲续命的智者和勇者。
《主角》如同一座透明的熔炉,全程展现了“主角是怎样炼成的”那些至微至著的景观。在忆秦娥身上,我们见证了炼石成金的艰辛和痛苦,更看到了化蝶涅槃的欣悦和庄严。读者只有忍受着“熔炉”的炙烤,才能触到《主角》如火如荼、喷涌怒放的烟花,才能感知小说内蕴的澎湃激情。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网-中国社会科学报 作者:张川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