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年梦一场,沧桑都付笑谈中|返乡见闻
(常州青果巷雪景,图片盗自友人一枝一叶0519兄)
“哦,是位女司机。你好。常州出租车似乎女司机很多哈。”
2月12日下午三点半左右,常州细雨淅沥,下了一天,天非常冷,冷入骨髓。我钻进了一辆出租车,车里空调非常暖和。我跟司机打招呼。前两天坐出租车,听司机开着的司机间的音频,女声很多。
“是啊。像我们这样的年纪,再过两年就到退休的年纪了,不干这行干什么呢?”女司机快人快语。
“那女的干这一行,家里不担心么?”
“有什么可担心的。常州治安还好。很多是夫妻俩包一辆车开,我们也是,我开白班,老公开夜班。”
“常州经济也还可以,为什么开出租车,不去厂里呢?”
“常州民营企业多。我从国营厂出来,也曾经短暂在民营厂干过,民营厂干,受约束多,关键是,一批货来了,不管三七二十一,你连着加班也得给抢出来,这还不算,更要命的是,工资经常不正常开,到月底年底,我们都等着工资开销,老板说手上暂时有些紧,稍微谅解些,可谁谅解我们呢?我们得过日子啊。”
“哦。你说的民营企业的情况主要是过去刚开始的时候吧,那时企业小,不太规范,现在许多企业做大了,应该有了很大的改变,都正规了。”我知道女司机说的,曾经是实情,即使现在,其实也还有存在,不过,常州民企的主流,都已经相当规范了,就像我的同学办的那些企业,都是严格执行国家规定,而且还兼顾了本乡人文关怀的传统。
“也许吧,我现在不了解了。不过,我想想吧,自己什么也不会,还不如开出租车,努力些,钱是现成的,而且,累了我可以休息。我现在只要一上车,什么脾气都没了,就是好好开车,做好服务。这不,每天出来跑一跑,挣个三四千块钱一个月,够买菜就好,又不想发大财。年轻的时候都没想过发大财,这个年纪了,就是安安稳稳图图日子。”
“嗯,这也不错,你心态蛮好。你是常州哪儿人?”
“我就是常州市里人。”
“那你干了多少年出租车司机了?”
“很多年了。我跟我老公包车,这是第三辆了,这第三辆,再有一年多就又要报废了。”
“你刚才说在常州的国营厂干过,棉纺厂?”
纺织曾经是常州的主要产业,自明中叶起,纺织业就是包括常州在内的江南诸府的主要产业,历久未衰。我还在故乡上中学的时候,常州的纺织业确实是全国有名,号称纺织之城,历史上棉纺业的女劳动模范还当过共和国的部长。
“不是棉纺厂,是灯芯绒厂。”
“哦,灯芯绒也非常有名啊。那你们厂当年应该很好啊。”常州的灯芯绒与篦梳等,俱是历史上曾经闻名一时的轻工名品。
“是啊。那个时候,灯芯绒做衣服,做窗帘,做沙发套,卖得可火了。厂里效益非常好。我在灯芯绒厂做了8年,我93年结婚,94年离开,结婚的时候工资及三班倒津贴拿到了270多元,当时是非常高的工资了,我老公在**材料厂,他那个时候才拿不到180。我认识我老公的时候,他才拿69,也没我高。”
确实,1993年在常州一个工人一个月拿近三百元是比较高了,我在北京高校当老师,似乎也只有三百来块吧。
“那94年你为什么要离开灯芯绒厂?”
“当时工厂合资了,跟台湾人合资,台湾人可坏了。合资后,觉得人多,要减员增效,舍不得出钱,解除一部分工人的劳动合同时,都选年轻未婚的,为的就是省钱。他们想,年轻未婚的,转眼就要结婚成家生孩子,都是成本,所以,续约时只续结婚生了孩子的,我们这些没有结婚或结婚还没生孩子的,大多不要。当时工厂在雕庄办了个分厂,厂里安排我们去分厂上班,那个时候去雕庄上班,不像今天那么方便,要先骑车到厂里,然后坐班车去雕庄,因为要上夜班,我爸担心,说算了,就跟厂里提出解除劳动合同。我进厂时跟厂里签了十年的合同,再干两年走是可以拿到补偿的,但当时不懂啊,也没人提醒,签了解除合同的协议后才知道,后悔也没用了,自己签了字的。哎,没文化不行啊。”
雕庄原来是常州的一个郊区乡,当年我在学校当老师,我同学曾在那里当过副镇长,我还骑车去找过他。
“我也是93年结婚的。你今年多大?”我冒昧地问了句。
“我71年的。”
“你71年的,比我弟弟小一岁,我弟弟85年进乡镇企业当学徒,你94年离开工厂已经干了8年,那你进灯芯绒厂的时候,应该是86年,差不多还是童工啊……”
“是的。我86年进厂,才16岁”,女司机说。
“16虚岁,15周岁,属于未成年人。”我打断女司机的话。故乡习惯按虚岁计。
“是的哇。我初中毕业,不想读书,死活不想读书,就像帮着家里多挣钱,那时家里穷,我爸在一家材料厂,我妈在棉纺厂当纺织工人,兄弟姐妹又多,挤在很小的工房里,还要交房租,我就想赶紧工作。当时街道有负责安排工作的,你初中一毕业,街道就来找你,给你推荐工作,当时的工作各种各样的都有,百货商店的售货员,工厂的工人,等等。我妈就说我,为什么挑个灯芯绒厂?我说工资高啊。就这样进了灯芯绒厂。当时灯芯绒厂管招工的一看我的年纪身材,就说你这么小,应该去读书,我们不能收你当童工。我一听急哭了,说我16了,初中都毕业了,好说歹说,才收了我。我们那一批进厂当工人的,有十来个,分到了不同的车间,我分到了成品车间,当时有人还不高兴,认为我们送礼走了后门,我哪有啊。我后来想,应该是厂里管招工的看我在这一批招进来的工人中年纪最小,照顾我才把我安排到成品车间的。那个时候,大家都很朴实。”
我点点头,想来也是。
“哎还是读书好。我看你像读书人,我们那些后来上了大学的同学,如今日子比我们过得好得多。但也不知道为什么,我那时一点都不想读书,就想赶紧工作挣钱。我后来干过好几个工种,那时也确实挣钱,很开心啊,心里美,觉得比上高中后来读大学的同学早挣好多年钱呢。哎,谁知道……”
“现在你不也很好么?你那些上大学的同学,经济尚看上去比你过得好,日子是不是像你一样,还真不一定呢,自己知道。”我安慰这个司机。
“我看得很开。离开灯芯绒厂后,先去私企干了一段,觉得没什么意思,就进了出租车公司。当时刚开出租车的时候,一个月就能挣三四千,你想那时候的三四千元啊……”司机一脸的满足自豪,“十多年过去了,现在开出租还是挣一月三四千。唉。我老倌开开有时也烦了,跟我说不想开了,想去找个保安看门去。我跟他说,找个保安干,一月两千来块,人被固定死,还要看人脸色挨人骂,还不如现在开出租,至少自由了许多。开出租又不丢人,我们就是靠开出租车,在市区买了房子,虽然不大,也是自己一分分挣出来的,还供孩子上大学……”
我通过其他司机了解到,一般常州的出租车司机,正常的收入六七千该有,多的能到八九千,她这收入虽然不高,但应该算是比较轻松,自己想得开。
“嗯,你说的不错。你们家男孩女孩?在哪上大学?”
“女儿,20岁,在南京上大学。我跟她说过,如果不想像父母一样开出租车,就好好读书,将来自己找个工作,自己养自己,我们也不要她养。她说不愿意跟我们一样开出租,那我就跟她说,你只要读书,我都供你,砸锅卖铁都供你,我没好好读书,所以现在才这么辛苦呢。将来我们的房子就留给她了,也还会多少给她留点钱吧,她自己愿意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我们随便吃点什么都是过日子嘛,花不了多少。钱少了,再想办法挣点,够自己开销就行。”
“你们原来的灯芯绒厂是黑牡丹么?”黑牡丹是常州一家著名的企业,也做过灯芯绒。
“不是,黑牡丹原来就在我们灯芯绒厂对面,现在人家是集团了。 我们厂,还在,不过,不好了。原来开在雕庄的分厂,因为环保等原因搬迁到青龙的工业区了。我们常州过去纺织很好,但当年许多曾经好的企业,都不行了。我们认识的一家布厂老板,都出来开出租了,在我们公司,比我们进公司还晚……”
车到目的地,跟这位健谈的女司机道别,给她打了五星。她一路所叙说的,虽然是自己的日常生活,却从一个侧面折射了常州最近三十年的发展史,也道出了普通老常州人安于生活的平和坦然。生活才是普通人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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