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作家散文】周爱萍 / 一棵柚子树
一 棵 柚 子 树
周爱萍（浙江）
最近，一棵高大的柚子树如五彩的丝带似的，在我脑海中忽上忽下、忽左忽右，不断地飘飞盘旋，挥之不去，呼之欲出。不是因它洁白无暇、清香四溢的花朵；也不是因它饱经风霜，枝繁叶茂无穷的生命力；更不是因为它果肉香甜，招我喜爱；而是因它关联着一个淡淡的，忧伤的，充满愁怅的故事。
奶奶那辈的女性，有的以缠小脚为荣，有的挣脱束缚半途解放了缠脚，有的从未缠过，有着自然的大脚板。她们活得卑微、渺小，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被人待见。无论走到哪里，都没人叫她们的名字，只叫出生地名。奶奶从小在江山市长大，左邻右舍就叫奶奶“江山人”。村里有位“青塘尾人”奶奶，不用说，人们就知道她的出生地是青塘尾。没有人知道她们真实的名字。
青塘尾人有个很明显的特征，空无一物的嘴巴，一天到晚嚼啊嚼。从我记事起，青塘尾人的女儿早已出嫁，儿子名叫水荣，长得身强力壮，是村里数一数二的劳动能手。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青塘尾人急抱孙子，到处找人说媒，由于贫穷，没有哪家的姑娘看上他儿子。青塘尾人除了整天嘴巴空洞洞地嚼啊嚼，却也无可奈何，仿佛咀嚼得是麻木与哀伤。
最令我感兴趣的是青塘尾人地里，有一棵柚子树，在我家门前，十米开外的一片竹林里。柚叶斑斓多姿，妩媚动人，婷婷如盖，又像一朵大大的蘑菇云。从小，我的思绪，就跟着它飘啊飘，飘过叶间缝隙，飘过树枝顶尖，飘向遥远地晴空，飘向浩翰地天际，飘向广阔的世界。
每到花开的季节，那沁人心脾、芬芳迷人的花香，由远而近，由虚到实，由真到幻。站在柚子树下，我常常仰头观望、神思。这浓烈清透的芳香，是从柚子花的灵魂缝隙散发？是柚子树对人类最美的馈赠？以至于我常常忘乎所以，浸润在花香之中，仿佛那是最滋养身心的养料，让我如痴如醉。柚子树下的童年时光，变得意味深长，曼妙无穷，馨香飘逸。
蒹葭淅沥含秋雾，橘柚玲珑透夕阳。或许是青塘尾人一家，不爱吃柚子，那一树灯笼似的柚子，透着金黄色地亮光，密密麻麻，寂静地挂在树上，没人采摘。在发小芳芳的鼓动下，从未偷过瓜果的我，第一次和芳芳偷摘了青塘尾人的柚子。偷柚子时那彭然心跳，害怕被人发现的惊慌，至今记忆犹新。
柚子到底好不好吃，全然不记得。只记得在我幼小的心灵里，从此充满淡淡的、忧伤的、愁怅的思绪。总觉得欠了青塘尾人什么东西，时时想偿还。一次，青塘尾人家的狗狗，在我面前伸着舌头，摇着尾巴，美目倩兮地望着我吃饭。趁父母不在，我飞快地把碗里的饭倒在地上。狗狗狼吞虎咽，吃得畅快淋漓，我不由乐滋滋地笑了。
在我慢慢长大后，常常去野外拔猪草。一次，当我提着满满一篮青草，走在回家的路上。只见青塘尾人家门前的几只大白鹅，昂着头，“嘠嘠嘠”欢快嘹亮地叫着，仙鹤般拍打着翅膀，老远向我飞奔而来。我放下篮子，捧出一大把青草，仙女散花似的撤向鹅群。一把不值钱的青草，怎么能和被我偷摘的柚子，相提并论呢？那笔柚子债在我心里，怎么还，也还不清的。
在我18岁那年，青塘尾人年近70的老伴，驾鹤仙逝。一夜间，青塘尾人精神恍惚，显得越发苍老孤苦，走路越发颤颤微微，嘴巴更加细碎的嚼啊嚼，仿佛咀嚼得是别离与悲痛。
当年，农忙季节，家家忙着收割、播种。在一个长长地斜坡上，只见青塘尾人摇摇晃晃，吃力地挑着两桶水，仿佛只要一阵微风，就会将她连人带桶，吹倒在地。正在井边田里割稻的我，快步走向田腾路，接过青塘尾人的担子，将水挑到她家。多年来，我经常帮青塘尾人挑水，连日子也变得明亮喜悦，轻快美好，宁静悠远。
几年后，或许是月下老人的光临，青塘尾人的儿子，娶了个年轻白嫩、漂亮美丽的媳妇，名叫婷婷。青塘尾人那深深的皱纹，如波纹似的荡漾伸展开来，仿佛一夜间又年轻了十岁。嘴巴还是细细碎碎的嚼啊嚼，咀嚼的仿佛是开心和快乐。
然而，好景不长，婷婷父母一开始就不同意这桩婚事，时时逼迫她离婚。婷婷无路可走，无奈之下，带着六个月的身孕，偷偷投河自尽。青塘尾人一家顿时陷入一片黑暗，从不沾烟酒的水荣开始酗酒，每次都喝得不省人事。青塘尾人嘴巴还是细细碎碎的嚼啊嚼，仿佛咀嚼得是巨痛与苦楚。
在一个农忙季节，水荣帮邻居割稻，席间水荣喝得醚酊大醉，夜里回家的路上，不小心跌入池塘，淹死了。青塘尾人哭得死去活来，没牙的嘴巴，仍旧整天抖抖索索的嚼啊嚼，仿佛咀嚼得是死神与绝望。
听老一辈的人说，嘴巴整天嚼啊嚼的人，会吃子孙后代的福份，会断子绝孙。说者无心，听者也无意，没有科学依据，谁信？
后来，青塘尾人的女儿，将她接到夫家一起生活。几十年过去，一次路过青塘尾人女儿家，见一位老人嘴巴不停的嚼啊嚼。当我还没认出她就是青塘尾人，青塘尾人却叫出了我的名字，我不知是惊是喜，愣在当场。青塘尾人慢悠悠地向我诉起了陈年往事，年幼无知，偷柚子的场景，仿佛又在我眼前闪现。
奶奶说过，不要偷拿别人一针一线。我为唯一的一次偷摘柚子而不安，忧伤，充满愁怅。直到现在，我才清楚地想起来，当年的柚子是苦涩的，难以下下咽的；直到现在我还感觉欠了青塘尾人什么。做人处世，任何时候，不以善小而不为，不以恶小而为之。
一棵柚树，一个柚子，一段往事，一份情结，充满了温馨，平添了童趣，缤纷了梦境，照亮了儿时的路。
而青塘尾人，她一生经历了无数的伤痛，并没有永远活在悲伤黑暗的世界里，仍像珍珠贝一样，独自将苦难养成最美、最珍贵的珍珠。安度晚年，活到90多岁，无疾而终。愿她升往极乐，来世安康喜乐。
作者简介：
周爱萍，现居浙江省绍兴市柯桥区，供职浙江杭一电器有限公司。爱好文学，有作品刊发于《西南作家》微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