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建忠|《<红楼梦>黄小田评点研究》序
《<红楼梦>黄小田评点研究》序
赵建忠
中青年学人宋庆中以其《<红楼梦>黄小田评点研究》书稿见示,并嘱我写“序”。
我非资深红学家,所谓“序”者,实际上也只是红友间互相阅读对方著作后的一些感想而已。
梁启超在《清代学术概论》中曾总结过时人相矜尚的“朴学”即正统派学风治学特色:
一、凡立一义,必凭证据;无证据而以臆度者,在所必摈。
二、选择证据,以古为尚。以汉唐证据难宋明,不以宋明证据难汉唐;据汉魏可以难唐,据汉可以难魏晋,据先秦西汉可以难东汉。以经证经,可以难一切传记。
三、孤证不为定说。其无反证者姑存之,得有续证则渐信之,遇有力之反证则弃之。
四、隐匿证据或曲解证据,皆认为不德。
五、最喜罗列事项之同类者,为比较的研究,而求得其公则。
六、凡采用旧说,必明引之,剿说认为大不德。
七、所见不合,则相辩诘,虽弟子驳难本师,亦所不避,受之者从不以为忤。
八、辩诘以本问题为范围,词旨务笃实温厚。虽不肯枉自己意见,同时仍尊重别人意见。
有盛气凌轹,或支离牵涉,或影射讥笑者,认为不德。
九、喜专治一业,为“窄而深”的研究。
十、文体贵朴实简洁,最忌“言有枝叶”。
之所以不厌其详地引录以上十条,旨在传播、弘扬“朴学”学风。通阅庆中这部30余万字的书稿后,感觉他的治学基本做到了梁启超倡导的学术规范。
《<红楼梦>黄小田评点研究》堪称“窄而深”研究的又一范例(此前有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4年出版的曹立波《东观阁本研究》),这是阅读时给我留下的强烈印象。所谓“窄而深”的研究,是就此专著选题而言。凡治红者众所周知,作为红学史上的程本系统《红楼梦》评本,据道光年间铭东屏致张新之函云“向来不下数十家”,如按作者开始评点的大体时间排列,目前知道的就有张汝执评本、东观阁评本、孙崧甫评本、王希廉评本、陈其泰评本、哈斯宝评本、张新之评本、云罗山人评本、张子梁评本、过浩与顾曾寿评本、姚燮评本、周绍良藏无名氏评本、徐传经评本、朱湛过录评本、黄苗子藏无名氏评本、话石主人评本、刘履芬评本、无名氏《读红楼梦随笔》(洪秋蕃《红楼梦抉隐》)评本、蝶芗仙史评本、王伯沆评本,还不包括那些在当时就已佚失、但还可以从时人记载中获知线索的评本,如清人笔记《悟石轩石头记集评》摘录过相关评语的“邱佩金评本”等,“黄小田评本”只是这“数十家”评本中的一种。就《红楼梦》评点研究专著选题模式而论,有力求宏观把握的“散点扫描”,如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7年出版的刘继保《红楼梦评点研究》、齐鲁书社2015年出版的何红梅《红楼梦评点理论研究》、华艺出版社2010年出版的胡晴《红楼梦评点中的人物批评》等,他们的专著都不同程度地对《红楼梦》评点研究做出了独特贡献。
但也不得不指出,除上述外,也有的所谓“宏观研究”,由于贪多求全,研究者的学养又不足以驾驭包罗万象的研究对象,仅是浮光掠影般对前贤既有学术成果做些非原生态概述,势必导致研究结论空疏、大而无当,反而比不上“窄而深”微观研究“焦点透视”的学术实绩。尽管庆中是以黄小田《红楼梦》评点作为主要研究对象,但仍“罗列事项之同类者”,进行了比较研究,从专著相关章节《黄小田评点研究综述》《诸家治红对黄小田评点的影响》等,即可管窥其涉猎同类《红楼梦》评点家及与评论对象相关的红学文献之广。
庆中是2012年5月镇江会议期间确定将黄小田作为主攻方向的,也正是从这一年起,他连续发表了与黄小田评点《红楼梦》的相关学术论文,如《黄小田〈红楼梦〉手批本及参校本初探》(《红楼梦研究辑刊》2012年第五辑)、《杨葆光首次过录黄小田〈红楼梦〉批语的时间问题》(《曹雪芹研究》2013年第一辑)、《黄小田对〈后红楼梦〉的评价》(《曹雪芹研究》2014年第1期)、《黄小田和妙复轩评〈石头记〉》(《红楼梦研究辑刊》2014年第九辑)、《〈红楼梦〉评点家陈其泰、黄小田交游及批语关系考》(《曹雪芹研究》2015年第1期)、《浅论黄小田对“二尤”故事的创写之疑》(《红楼文苑》2015年第3期)、《师生谊·乱世情·红楼缘——简论松江文士黄仁和黄小田〈红楼梦〉评点》(《红楼梦研究辑刊》2015年第十辑)、《〈红楼梦〉杨葆光批语散论》(《红楼梦研究辑刊》2016年第十二辑)等,从而为完成其专著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红学是与甲骨学、敦煌学鼎足而立的三大“显学”之一,但有种观点在红学界颇有市场,认为只有“曹学、版本学、脂学、探佚学”才算红学的正当研究范围。研究曹雪芹及其家世,有助于《红楼梦》的正确阐释,也符合“知人论世”的中华学术传统;严格区分《红楼梦》的“脂本系统”与“程本系统”,充分估计到早期脂砚斋抄本的价值,对正确理解曹雪芹原著构思也颇有益。然而,随着红学探佚派的兴起及1987版《红楼梦》电视剧的热播,红学界形成了一股“重脂轻程”的偏颇倾向。其实那些早期脂本毕竟还是局限在曹雪芹亲友小圈子中流传,直到胡适发表《红楼梦考证》之后的20世纪20年代末才陆续露出庐山真面,因而有清一代其社会影响十分有限。应该承认,清代红学主要还是《红楼梦》评点派的天下,而《红楼梦》评点本特指的对象,应该是程本面世后的评点本,这是客观事实。
新红学创立以来,很多红学研究者将主要精力投注到曹雪芹家世及《红楼梦》版本等方面的文献研究,即使偶尔涉及到《红楼梦》文本艺术赏析,主要也是据西学东渐后的“新潮”理论,而对极具民族特色的传统小说评点理论不屑一顾,或许是由于清代《红楼梦》评点形式上的“碎片化”,以致红学研究者对这一流派的总体评价不高。与那些侧重理论概括的红学论文和专著相比,《红楼梦》评点确实有琐碎不够系统的通弊,但它长于对一字一句的具体品评,更易于与原著融为一体,有时甚至比某些隔靴搔痒、空话连篇的长篇论著更受读者欢迎,这正是《红楼梦》评点的批评功能所在,也是它不能被其它红学流派完全替代的原因。对《红楼梦》评点进行全面清理与价值新估,于《红楼梦》传播研究、古典小说批评史阐释盲点填补都具有重要意义。
随着20世纪80年代以降红学研究的走向正轨,《红楼梦》评点派也渐为研究者所看重,作为新时期红学第一人的冯其庸登高一呼,在《红楼梦学刊》1987年第一辑发表的《重议评点派》长文,分别从主题性质、人物评论、艺术结构、作者生平、版本异同、佚稿线索等不同视角对《红楼梦》评点派进行了重新评估。胡文彬发表在《红楼梦学刊》1991年第三辑的《清代红楼梦评点家王希廉生平考述》,开《红楼梦》评点家个案研究之先河。而具体到黄小田本人,则是张庆善发表于《红楼梦学刊》1990第四辑的《一位鲜为人知的〈红楼梦〉评点家——黄小田〈新增批评绣像红楼梦〉评点初探》,该文是黄小田评点研究中第一篇严格意义上的学术论文,对此后的研究者产生了深远影响。
正是在诸多有识之士的呼吁与倡行这种良好的学术大环境下,庆中开启了他对黄小田课题的持之以恒研究并取得了丰硕成果。他在起步阶段就非常注重基础性研究,如书稿首先对黄小田生平履历资料进行了系统爬梳,探究了其生平交游、文化修养、人生经验、命运遭际等对评点《红楼梦》的影响,还制成了《黄小田年谱》作为本书“附录”。在此基础上围绕评点年限、评点动因、评点底本、杨葆光的两次过录、张尔耆的过录、诸家治红对黄小田的影响以及黄小田评点对他人的影响等议题展开研究。这些基础性研究再现了黄小田评点的过程及杨葆光等过录的历程,看似微不足道实则牵一发动全身,扫清或解决这些难题,不仅可窥得评点者批校《红楼梦》的全貌,同时对进一步深入研究批语亦有帮助。庆中以“窄而深”专题研究为范围,文风“笃实温厚”,避免了“言有枝叶”,做到了“凭证据”而非蹈空逞臆之谈,其立论亦非“孤证”。
他恪守了学术规范,从不“隐匿证据或曲解证据”,对他人的学术观点在正文中“明引之”,或尽可能做出注释。难能可贵的是,他尊重他人研究成果但并不盲从,“所见不合,则相辩诘”,这种质疑精神贯穿其整个研究过程。针对欧阳健等人的“脂本造假说”,沈治钧在《红楼梦学刊》2014年第五辑发表《阅读<痴人说梦>札记》一文,通过对范锴所见“旧抄本”同脂本系统诸抄本及程甲本的异文比对,证明“现存的《红楼梦》早期抄本都不是近人根据程甲本抄录伪造的假古董,而是弥足珍贵的清代古籍文献”。由于黄小田批语既是判断范锴《痴人说梦》客观存在的旁证之一,也关涉早期脂抄本的历史真实性,更关系到《〈红楼梦〉黄小田批语研究》全书立论的基础,故而庆中也在书稿相关部分辟专节详细论辩,对“程前脂后”这个问题的关注,表明他的研究已经走在了红学的学术前沿。《<红楼梦>黄小田评点研究》字里行间荡漾着“朴学”的遗风余韵,从中可见作者的文献整合能力与理论思辨能力,充分显示出一位优秀青年学人的扎实基础与发展潜质。
除了对黄小田评点《红楼梦》的系统研究,这部书稿还涉及了黄小田的另一部评点本《儒林外史》,并探讨了他与晚清沪上红学的关系,尤其书稿还披露了首倡“红学”术语的松江才子朱昌鼎“题红诗”,《黄小田评点的历史地位》一节,详细论述了黄小田对《红楼梦》在晚清沪上的传播及研究起到的承上启下作用。此外,这部书稿钩沉出诸多同黄小田相关的有价值涉红线索。如曹寅曾寓目明画家沈周《莫斫铜雀砚图》,该图或为黄小田父黄钺所收清内府藏本。黄钺书画方面造诣颇深,不仅书画双工,且是著名书画鉴藏家,《国朝先正事略》记其“工书善画,所进画幅,久邀睿赏,与富阳相国称董黄二家,内府名迹,均经其鉴定”。
其实黄小田家族皆善画,尽管迄今为止尚未发现黄小田有绘画作品传世,但从其《红楼梦》的评点中,他对绘画术语的信手拈来诸如批语中频繁出现的“活画”“画出”“如画”“传神”“入神”等,显示出了他同《红楼梦》作者于绘画一道灵犀相通。从史料可知,曹雪芹是丹青妙手,所以才营造出“黛玉葬花”“宝钗扑蝶”“湘云眠芍”“宝玉乞梅”……这一帧帧美不胜收的画面。《红楼梦》评点中弥漫的考据、纠谬之风“解经”模式固然与清代特殊的学术背景密不可分,但它又是集传统文化大成的美学新开拓,除对前代诗话、词话、曲话、文论等方面的吸取外,也借鉴了传统的画论。今后如在书画收藏市场发现黄小田的绘画作品,相信这部专著在绘画与《红楼梦》评点关系方面的论述还能进一步深入。
道光十二年(1832),王希廉的双清仙馆本出现,随后,张新之、姚夑评点相继完成并且又有汇集这三家评语的“汇评本”面世。评点形式上增加了卷首批序、图说、论赞、读法等,卷首批序带有对评点本的总体说明性质,而“读法”等则对文本的细致问题进行具体诠释。据庆中考证,黄小田评点《红楼梦》始于道光二十四年(1844),终于咸丰二年(1852),应归于“不下数十家”的道光年间的评点队伍中。早期的“脂评本”有评语而无圈点,这并不是说脂砚斋所处的时代,圈点之类标示符号还没发展定型,根本原因还是脂砚斋评《红楼梦》主要还是一种封闭的“文人自赏型”,根本无须加圈加点甚至重圈密点去提示读者注意,而程评本系着眼于读者的“书商导读型”评点,形式上必然包括“评”与“点”,就常情论,黄小田评点的《红楼梦》,一般也应具备道光年间的评点本特征。
黄小田评点《红楼梦》虽无批序、图说、论赞、读法等“三家评”特征,但杨葆光十余条批语中有墨圈符号的出现,而且据某些批语中的文字特指,相关部分可能还有圈点符号。李汉秋、陆林整理本没有,梁白泉整理本中也没有,但不表明他们整理过录之前,黄小田评点《红楼梦》原本中就一定没有那些圈点符号。圈点符号也具有多方面的批评功能,除了语法角度的句逗作用外,更重要的是在文学赏析方面,如点出佳句、提示主旨,以及对小说的线索、人物特征描写等予以强调等。今后如发现黄小田评点《红楼梦》的原本或带有圈点符号等的过录本,相信对黄小田评点《红楼梦》的论述也能进一步深入。
《<红楼梦>黄小田评点研究》论及程本系统时,整部书稿统称为“程刻”本,似乎不妥,台湾红学家刘广定曾就此话题与笔者通信,认为宜更名“程排”更合适。就印刷技术条件考察,毕竟最初的程甲本还是属于活字印刷的“排印”阶段,自西方传入石印和铅印技术后,才代替了我国古老的活字印刷和雕版印刷,印刷技术的更新换代,也揭开了《红楼梦》评点史的新时代,评点形式较之从前在体系上更趋完备,从而多元地拓展了读者的《红楼梦》阅读空间。当然这方面属于可以探讨的仁智互见小问题,并且这些小问题也是不难检点润色的。
宋庆中之前,虽有单篇黄小田《红楼梦》评点研究文章发表,相关研究著作对黄小田评论《红楼梦》也多有涉及,但缺乏系统性、全面性综合研究,那些成果也不能算学术专著,《<红楼梦>黄小田评点研究》的问世,填补了此项研究课题的空白,这是红学界第一部黄小田评点《红楼梦》的专著。此专著的出版,也确立了宋庆中在红学界黄小田研究专家的独特位置。学若积薪,后来居上,也是任何研究领域实现学术增长点的一般规律。
需要指出的是,宋庆中只是一名河北农村中学普通教师,研究条件自然无法与高校及科研机构的专业学者相比,但就是在这种艰苦的研究条件下,他力求搜集、追索黄小田的相关原始文献,最大努力遍查线索、勾稽史实,他做的一项基础性工作便是笺注黄小田诗集《礼部遗集》。此外,还承担过沪上《红楼梦研究辑刊》、北京《曹雪芹研究》以及他曾任主编之一的《红楼梦研究》等刊物的校勘任务,表现出“采铜于山”的工作态度,尤其具有“朴学”风貌的《黄小田年谱》及当行本色的系列学术论文,更是表现出他专精覃思的治学精神。尽管我和庆中神交已久,但直到2017年岁末中国红楼梦学会与天津师范大学联合举办“京津冀红学高端论坛”时,才与他第一次见面,印象中为人诚恳,口讷心秀,是读书种子和治学之才,值此国家主导京津冀一体化的美好年代,我个人衷心期望,京津冀红学也能协同发展,并祝愿庆中层楼更上,取得更多的红学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