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期待在光里看到些什么 

东尔

那天早上,我终于骑着车去找长江路848弄。这距离我上次离开已经18年了。

18年过去了,那些房子一幢幢还在,只是都涂上了淡黄色的外墙漆,不再是记忆中的灰白色石灰墙。那条街还在,当年地上全是黄泥,推土机常在人群里轰轰轰地开过,如今已听不到回响。那所小学还在,当时没有围墙,楼很高,现在却显得局促。18年前小学临街有一排盖黑毡的木头屋子,屋前面有一条呈90度直角的小泥路,现在屋和路都没有了。

但是,那些房子、街道、小学、木屋、小路还在我记忆中的方位中,一如18年前那样支撑着我的方位认知。

于是,我想我找到了长江路848弄。

18年前的一天中午,姑婆炖了一只白毛乌骨鸡给我补补身子。那天的厨房满是水汽,以及炖鸡的香味。我一手捏着一根鸡毛,一手捏着鼻子,从厨房跳过门槛到外面的走廊又跳回去,大声嚷嚷着,香死了香死了,鼻子都要掉了。

姑婆就在家门口洗菜,她笑着把我叫住,说有件事情你要记牢,以后你在外面迷路了的话,你要对人说你住在上钢一厂对面,长江路848弄几号几室,让他们给你指路,记住了吗?

记住了。

那天之前,我一直为自己已经没有爷爷可以像人家的爷爷一样给我钱买零食而耿耿于怀;但是之后,我一直跟人说,我有个姑婆,在上海。

每次让奶奶讲过往的事,不管讲什么,最后总以姑婆的故事结尾。故事里先是姑婆为了生存闯到上海的那些久远的事情,然后就是大大地说姑婆的好。说在困难时期,家里人经常挨饿,但每次到了一点吃的都没有的时候,姑婆总会寄来各种衣服,大人的小孩的,衣服口袋里、夹层里一摸,有粮票。

而我后来才知道,姑婆家也有四个孩子要养。

“他们家现在好哉,三个儿子都出山。”奶奶不会给我讲,“出山”这个听上去土得掉渣的方言词,背后是东晋谢安东山再起的典故。奶奶经常会在“出山”一词之后再来一段感慨,那是因为你姑婆家规很严,在家里站要有站相,坐要有坐相,要不然是要被打屁股的。

我从此知道世界上还有一种叫“家规”的可怕东西。在去姑婆家之前,爸妈也是这般多次叮嘱过。

但是,在姑婆家住的大概两个月里,我似乎没有遇到过这个要打小孩屁股的家规。

如今,很多记忆已然一段一段地断了,但是,注视着窗外的黑色,一部分记忆又一条条连接起来。

我想起那个初到上海的夜晚,仿佛又回到那光怪陆离的灯光和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奶奶、爸妈、在老爸背上四处张望的我,终于坐上95路公交车。然后,是一次又一次地下错车、迷路,在我快睡着的时候,终于摸进一个黑漆漆的小区。奶奶把我叫醒,让我大声喊姑婆。

一幢楼上传来了答应声。

我是在老爸的背上,透过窗户,第一次看到了姑婆。黄色的灯光下,大人们似乎一下子忙碌起来。姑婆忙着烧火做饭。姑妈说,知道你们这几天要来,做饭都是一天多、一天少,今天刚好做少了。

我就这样住进了城里的“公房”。每次晚上起来把奶奶摇醒开灯我去撒尿的时候,卫生间里那股浓浓的漂白粉味道,混着夜里甜甜的凉味,让我无比激动。

有一天,姑婆和奶奶在聊天,看到我进来说,你的生日已经错过了哎。但是,那天我还是独占了一个蛋糕。姑婆说,家里人在,生日错过了也可以补上的。那是我人生中第一个生日蛋糕。

姑婆家对面有条大马路,就是长江路。走在路上,不时会遇见各式各样的摊贩与好吃的。有时候,卖炒瓜子的人就在小区门口的大马路上,挨着电线杆子搭个锅,赤着上身,拎着一把铲子哗啦哗啦地翻动瓜子。这样的买卖五花八门,透着说不出的热闹劲。

更多的时候,我和奶奶会站着看那过往的公交车。电车过来的时候,奶奶会指给我看,说,你看那辆车有大辫子。而我在想95路车在哪里。当时我对这趟公交车有着说不出的亲切感。

很多年以后,当我走过一个又一个城市,长江路上的这些瞬间会不时在我脑海中来个快闪。一样的现场,一样的配方,虚像与现实不停地切换,就如一颗石子扔在历史的河流里,一层层荡出的褶皱。

那时我不知道,在18年后,我会骑着自行车回去。但是,姑婆已经走了。

她去世前病得很重,几乎吃不下东西。我和老爸去看她。到的第一天晚上,家里烧了我们从老家带去的鸭子,她吃了好几块。

那几天,老爸一直陪在姑婆床边,两人偶尔说几句,更多时候是静静地坐着。老爸后来告诉我,说的那几句话中,姑婆说的最多的是落叶归根。我想起在姑婆去世前两年,她突然在姑妈陪伴下,回到阔别60多年的老家,看了看老亲老邻居,坐了坐船,尝了尝老家菜。那时她精神头还很不错,谁也不会联想到老家老人常常说起的、人在离世前会回家看看“路脚”……

18年后,我再次离开。

沿着逸仙路高架桥,一趟轻轨列车驶过,阳光透过玻璃折射在我身上。我突然很希望这高架桥和轻轨列车足够长,可以让我一直骑行在阳光中。我期待在光里看到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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