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文学家》| 精品长廊：郝跃文

父亲的眼泪

郝跃文

父亲出生在晋西北静乐县一个极偏僻的山村——曹峪。据说父亲的祖上家境还是不错的，人丁兴旺，有自己的生意，算是村里的大户。父亲的父亲，也就是我的爷爷，兄弟四人，还有姊妹。我的爷爷在兄弟中排行老大，我的父亲，是家族的长孙，他比我的三爷爷小四岁、比我的小老姑和四爷爷年龄都大一些。

听叔叔说，曾祖父在给我起名字时，是照着家谱排序的，可惜排到我这一辈就无法再延续下去了。因为文化大革命破四旧时，家里实在没有可破的东西，只好把家谱拿出来烧了，以表忠心。堂叔说，过去家里曾经有一支来往于太原-静乐之间运送货物的骡队，也就是现在的物流。据说有六匹骡子，除爷爷外，还请了两个伙计。他们把静乐的莜面和麻油送到太原，再把太原的盐、布匹等生活用品驮回静乐，周而复始。虽然餐风露宿，备尝艰辛；虽然山路崎岖，危险重重，至少一大家人的糊口不成问题，算是有过昔日的荣光。
    我不知道家族是怎么没落的，至少从我父亲开始懂事就衰败了。父亲1931年出生，今年90岁了。他记忆最深的就是小时候，眼巴巴地看着别的小孩吃鸡蛋，自己却吃不起。垂涎欲滴，等人家走后，在地上拣其他小孩扔下的鸡蛋皮吃，可见过去的辉煌与他无缘。他在只有十六、七岁的时候，就背井离乡，只身到几百里外谋生，也足以证明是无可奈何。

通过介绍，父亲来到太原，给一个叫李国汉的卖油郎当学徒，实际上也是脚力。李国汉大概四十多岁年纪，也是静乐人，一个人在太原费劲巴拉地熬营生，非常不易。不知道他是不是爷爷过去的生意伙伴，父亲的到来，既减轻了他的负担，也算彼此有了照应。他们早出晚归，早上从家里吃点东西出来，李掌柜前头摇着拨浪鼓叫卖，父亲挑着每桶四十多斤的担子后头跟随。一路走一路卖，由于李掌柜为人实诚，油好利薄，童叟无欺，所以回头客都是老街坊。

李国汉是父亲的第一个贵人，给背井离乡的少年，提供了落脚和生存的起码条件。他们下午卖完油回去，李国汉做饭，他帮忙打下手。两个人一块吃一起住。李掌柜脾气不错，很少打骂我的父亲。跟着李掌柜，父亲小小年纪，成了自食其力的人。 
      父亲一向沉默寡言，极少提起年轻时的往事。只是在他住院时，才给我说了些，匆忙中我在烟盒上记下了“李国汉”的名字和一些历史片段。因为当时的当务之急是救治父亲的病，让他尽快脱离危险恢复健康。原以为只要解除老人的病痛，以后有大把的时间听父亲诉说家族、家庭的历史、他的经历、他的成长过程。没想到当父亲身体慢慢恢复以后，我再想刻意记录下父亲坎坷的人生，宝贵的经验时，他的记忆却统统屏蔽了。

1949年4月太原解放后不久，李国汉的一个亲戚去看望老人，认识了我的父亲，并介绍他参加了革命，这是父亲人生的又一次重大转折。经过学习培训，父亲成了新中国第一代家畜改良工作者。为满目疮痍，百废待兴，生产力低下的新中国农业生产和家畜改良，殚精竭虑，付出了全部的热情和心血。2019年国庆节前夕，父亲收到了一枚由中共中央、国务院和中央军委颁发的“建国七十周年纪念章”。

父亲虽不善言辞，却内心坚强。  一辈子不仅经历了“创业艰难百战多”的起步，把他一手创建的新绛改良站，建设成了全省学习的“标兵单位”；也经历了因为全身心投入工作，罹患布氏杆菌职业病的痛苦和折磨；承受了中年丧子，老年丧孙的巨大悲痛；年近70岁时又经受了脑梗、半身不遂的打击。
     几十年来，不论经历什么艰难困苦，父亲都是“男儿有泪不轻弹”，都能以达观的心态面对。即使受到天大的委屈，遭遇再大的困难和挫折，他也极少在人前落泪，表现了晋西北男人的刚强和坚毅。但是，从2015年10月到2016年春节前夕，短短几个月时间，85岁高龄的老人连续两次摔倒骨折，两度躺到医院的病床上，经历了腿上插着钢钎，床尾悬着牵引的痛苦；经历了床头摆着氧气瓶，鼻子上吸着氧气的无奈；经历了尿泡胀满，排泄不出的煎熬。老人终于感到了力不从心，准备向命运和病魔妥协缴械了 。

父亲无力地躺在病床上，眼角溢出两行浑浊的老泪，慢慢地爬过他布满皱褶的脸颊。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父亲流泪，是无奈？还是不甘？我轻轻地替他拭去眼角和脸上的泪水，故作轻松地安慰说“没事。谁能没个磕磕绊绊，过两天咱们回去该干嘛干嘛，照样吃嘛嘛香”。父亲拉着我的手说“你爸这次过不去了吧”？我噙着心疼的眼泪，强颜欢笑，紧抓着他的双手肯定的说“不会！我老子什么大风大浪没经历过，哪能在这小河里翻了船。不过是做个手术，做完就好了。”就这样，在因骨折同时出现的咳嗽，导致疝气；前列腺肥大，造成排不出尿等并发症的情况下，连续两次经历了四个手术：股骨头置换、股骨头加箍、造瘘、贴片等，才解除了父亲的病痛和疾患。但是，一辈子要强的老人再也没有站起来独立行走。一个虽然因脑梗半身不遂多年，却依然每天早上杵着拐棍，坚持外出锻炼的老人，顷刻间衰弱到了气若游丝，没有一点活力的程度。

出院后，在母亲和家人的精心照料下，父亲虽然智商和记忆力都退化了很多，变得不认识人，说不出完整的话句，甚至不知道大小便，稍不注意，就会拉到裤子里和被子里。但是靠着坚韧和不屈，父亲又一次挣脱了死神的纠缠，慢慢地好了起来。天气暖和时，我们用轮椅推父亲出去晒太阳散心；天气不宜时，陪父母在家里聊天，和父亲像小孩子玩耍一样，一起顶牛、打快板、猜拳玩耍，尽可能让老人心情愉快。今年的农历五月二十九日，我们以极简朴的方式，给父亲庆祝了九十岁生日。到目前为止，父亲大概是我们家族历史上最长寿，也是健在的同辈兄弟姐妹中最年长的老人。希望我的父亲能延年益寿，创造更多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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