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石图》:不须五岳自称尊,一缕飘散在历史烟云中的矢志情怀
杨西|撰文
漫谈传统绘画中的石文化系列之四
奇石在传统的石文化中,一直是古代文人士大夫争相追逐的对象。翻开史书我们发现,石文化的形成竟然起源于“鼠咬天开”的混沌时期,石文化伴着地球的诞生而诞生,可谓旷世亘古。《诗经》有载:“尚之以琼华乎而,……尚之以琼莹乎而”、“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如此美妙的诗句,咏诵之时,不由得使人心旷神怡,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在这源头活水的浸润之下,开花散叶、生根结果,各种各样的神话故事、民间传说、诗词歌谣与石联系在一起,演绎出丰富多彩的文化意象,表现着古之先民对忠贞、高尚、吉祥、永恒的美好祈愿!
在这种文化意蕴的疯狂背景下,“花如解语还多事,石不能言最可人”、“奇石本无性,得来全凭缘”。文人士大夫们纷纷在自己的庭院里叠石筑山、垒石成景、宛同天开、悠闲恬静、陶然忘机,以彰显自身人格的皎洁及品德之完美。
紫禁城景福宫著名的奇石——文峰
君子以石比德的思想蔚然成风,并发展成为一种生活时尚,迅速地传播开来,以石为主题的文化艺术作品层出不穷。“地隘风波势已惊,更容顽险暗中倾。自嗟忠信犹防患,却任舟人委曲行。”、“宗子维城固,将军饮羽威。岩花鉴里发,云叶锦中飞。入宋星初陨,过湘燕早归。倘因持补极,宁复想支机。”、“万仞峰前一水傍,晨光翠色助清凉。谁知片石多情甚,曾送渊明入醉乡。”这些都是古人咏赞奇石的诗句。以石入画者更是数不胜数,如唐代边鸾的《湖石图》,滕昌佑的《松石图,宋徽宗的《祥龙石图卷》,文同的《竹石图》,苏东坡的《怪石枯木图》,元代赵孟頫的《石竹兰图卷》,顾安的《石竹图》,张逊的《竹石图》,明代金湜的《湘江石图》,蓝瑛的《供石图》,唐伯虎的《墨石图》,清代陈枚的《奇石图》,胡公寿的《灵芝寿石图》,金农的《奇石团扇图》,郑板桥的《奇石图》,李觯的《奇石图册》……不一而足。
下面这幅《奇石图》,便是清代画家郑板桥的一幅作品。郑板桥是“扬州八怪”中极具影响的人物,他性情孤傲清冷、慵散怪癖,整日以狗肉下酒、以竹石为伴,书画中常常隐喻社会乱象加以鞭挞,这幅《奇石图》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清 郑板桥《奇石图》
画面上一块峻嶒硬峭的奇石,塞满整个画面的四分之三,留右上角一块空白透气;左上角题字落款中有一首七言绝句,诗中,郑板桥巧妙地引用了“秦始皇赶山”的典故,以石喻人,连皇帝都奈何不了他,彰显出自己桀骜不驯的性格,可谓形象生动、入木三分!
郑板桥的这幅《奇石图》看似简单,实则不凡,它应为郑板桥此类作品中的经典。作为构图,我在前面已经作了简明扼要的描写,在此也就不再赘述,仅就画法立意作进一步的浅析。在画法上,他以笔蘸浓淡墨,从石的左上起笔,顺势勾至顶部,然后转至右下,勾写结合,笔势相连;以笔上所余淡墨一波三折,直达底部;另蘸浓墨从起笔处往左下方画起,画出石的第二个层次结构,仍然沿用前法,以笔上余剩淡墨写至石的底部,与前一笔的一波三折遥相呼应;接着再笔蘸浓淡墨勾写右下方另一组石理结构,此处用笔多转折顿挫,线条甚密,以求与前面疏朗的用笔形成鲜明对比,以获得视觉上的平衡;他仍以笔上所余淡墨勾写石的底部,与前两笔呈相抱之势,画出奇石底部结构上的完整形态;然后再笔蘸浓墨在底部右侧画出奇石一角,以增强石的体积纵深,可谓信手拈来、浓淡对比、其韵无穷!
郑板桥《奇石图》局部
郑板桥《奇石图》局部
石的整体结构出来之后,郑板桥根据画面效果进行调整。他以淡墨皴擦出石的坚硬质感,然后再进一步烘染出石的层次,一块质地坚韧、弹击有声、挺拔伟岸、孤寂独立的奇石就画完了。为了进一步体现这幅作品的意境,他在题画诗中写道:“片石峻嶒峭可扪,不须五岳自称尊。世间纵有秦皇帝,未敢鞭他下海门。”据民间传说中记载,秦始皇让人把观音菩萨抛下的红绳收集起来,编成一条“赶山鞭”,力大无比、威力无穷。他用这条“赶山鞭”将大大小小的穷山都赶到海里去了,海宁地区“两山夹一水”的峡石地貌,相传就是秦始皇“赶山鞭”所留下的痕迹。利用这个典故作为理解此画的注脚,赋予了此画更为深邃的含义。在此,我不得不为郑板桥奇思巧构而击掌。四行大小相间、东倒西歪、笔劲墨苍的书法及落款、钤印,增加了画面的古拙浑厚,令人读诗、赏画、品印、观书之时,不由得为郑板桥将诗、书、画、印“四绝”融于一炉的精湛技艺而拍案叫绝、叹为观止!
郑板桥《奇石图》题诗
在历史演变的进程中,历代画家对奇石所赋予崇高和永恒的推崇,非但没有因为历史的推进、朝代的更迭有所削减,反而越演越烈。诸多画家都热衷于表现与石有关的题材,以此表达自己精神上的追求,如“扬州八怪”中的金农、李鱓、汪士慎都有不少这一题材的精品传世。其作品风格、笔墨情趣又各有千秋,显示出自己艺术上的造诣;整体风格平淡雅逸、气韵高古,均蕴含着文人士大夫的气度与风骨。
清 张熊《石丈图》
这幅《石丈图》是清代画家张熊的作品,画法上较为严谨、写实。画面上一块奇石从下而上成为画的主体,玲珑剔透、傲然屹立,具备典型的瘦、透、绉、漏、丑之赏石标准。画中有七至八处题款题跋,有长跋也有短跋,分别为张叔未、张建谟、杨澥、王思钧、蒋宝龄、朱声廉、殷树柏、张春水题。
蒋宝龄在题诗中写道:
不成绉瘦亦不顽,状如老人立空山。谁欤写此一拳石?张侯目无纸六尺。笔势直下疑有神,但钩石廓无多皴。其色黝黑自太古,云气郁结苍苔新。张侯写生称妙手,野逸精工靡不有。忽看画石笔如帚,想见酒酣墨濡首。
殷树柏的题诗是:
削峨眉骨,追少华魄。或凹或凸,峰峦突兀。斯诚笔,摇五岳,看解衣而磅礴。
张熊《石丈图》蒋宝龄题跋
张熊《石丈图》殷树柏题跋
从题跋和题款之中,我们可以看出此幅《石丈图》是张熊的一幅精品,因而受到众多赏石、藏石、画石大家的追捧,其赞赏之情充斥于字里行间。使我们可从中窥视清人入主中原后,政治、经济、文化、社会在石文化影响下形成的状况。
1736年9月3日弘历继承帝位,改年号为乾隆,他吸取雍正施政的弊端,以儒家理念为指导,施行“宽严相济”的为政之道。时下的文人士大夫阶层,有了一个相对宽松的空间,得以进行多方面发展,使赏石文化在经历一个短暂的冷漠之后,又火爆起来。乾隆本人对中原的石文化十分喜爱,有着极大的兴趣,这种兴趣和喜爱的形成,与他生在北京、长在中原而不无关系。宫中的太和殿、御花园到处是太湖石、英石、花岗石堆砌的假山、盆景,这一件件奇石构成的作品,便是他耳濡目染之艺术精品。他曾在一首咏石诗中这样写道:“南方石玲珑,北方石雄壮。玲珑类巧士,雄壮似强将”,借以抒发他对世态的分析和认知。如果说这首诗中还残存着一个马背夺天下民族的自尊,稍嫌肤浅和粗俗的话,那么下面这幅《枯木竹石图》,却完全折射出他对石文化所蕴含精神的敬仰和推崇,雅逸之情言于其表。
清 乾隆《枯木竹石图》
画面上,一块上大下小的奇石,被他安置在画幅五分之二的中央,呈倒置之态,颇有几分徐渭的遗韵。石后一株枯树蜿蜒向上生长,五六竿修竹穿插在石与树之间,稀稀朗朗。画幅上方五分之一处为题跋,一方“古希天子”的朱文圆印和一方“八徵耄念之宝”的朱文方章,盖在画上正中的位置;落款处钤白文“得佳趣”、“几暇怡情”二印。其余之处的题跋分别为臣汪由敦敬题、臣介福敬题、臣于敏中敬题。
画面右上方,为乾隆的一段题跋:
枯木竹石之作,昉於东坡,盖名流墨戏,文章翰墨之余,自然流露发现耳。几余偶以寄趣,政自觉天机盎溢,然以简静出之,不欲过於纵逸,见者或许其善学柳下惠耶?丁丑嘉平御写并识。
乾隆《枯木竹石图》乾隆题跋
汪由敦的题跋为五言古诗和七言绝句:
竹君圣之清,石丈静而寿。
古木全其天,冬晦合蔚茂。
文苏游戏摅性真,化工默运允通神。
岂惟挥翰余清新,熙熙宇宙方同春。
介福的题跋是诗一首,于敏中的题跋为七言绝句两首。这些题跋虽存些许浮华、恭维之词,但仍显文人对石寄予的高尚和永恒的追求。
纵观乾隆的这幅《枯木竹石图》,我认为除了作者为一国之君之外,其作品的内涵依然是古代文人以石寄性、以物寓志的写照,表现出作者对高尚品德苦苦追求的情怀,的确可视为一件难得的珍品。
乾隆《枯木竹石图》局部
清末民初的文人画家,对石文化所孕育人格魅力的追求矢志不渝,依然以各种手法、各种图式,诠释着心中那一腔热血与渴望,如任伯年、吴昌硕、徐悲鸿、齐白石、李可染,都有无数的佳作传承下来,以表达对古之先贤的崇敬及自身人格的坚守。
奇石图的出现,虽然从苏东坡提倡赏石以丑为美的“文人石”发端,但其所蕴含的高尚与质朴,受到了文人士大夫的普遍认同和赞赏。在如此众多、浩瀚的画图中,争相表现、歌颂这一主题内涵,无不带着一种自己对人生的祈盼,这也许就是这一题材最为本质的价值诉求。但是,美好的愿望往往与残酷现实的悲凉相伴,飘散在历史的烟云之中,这也许便是爱石、赏石人的宿命。如同宋代诗人张舜民在《苏子瞻哀辞》中写的那样:“石与人俱贬,人亡石尚存。却怜坚重质,不减浪花痕。满酌中山酒,重添丈八盆。公兮不归北,万里一招魂。”诗人言词悲切、催人泪下,寄托着对苏东坡人格的的崇敬和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