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读书:枕边书
床头阅读,就像“压力时代”之前的其他好习惯一样,或许正在逐渐消逝。但这是一门我们不愿眼睁睁看它逝去的艺术。
对此有三派观点。第一派极端人士赞同J. C. 斯夸尔爵士 [1]的说法:“对我来说,枕边书是让我保持清醒时间最长的书。”我猜,这些书呆子兼夜猫子不是读书入迷,而是害怕睡觉,就像翟理斯 [2]《中国人名大辞典》里的孙敬那样“头悬梁,以驱赶睡意”。往枕头里塞一对马刺,也能有同样的效果。
与把书误用作提神剂的人相反,有些人把书误用作安眠药。当鸦片酊失去效果时,诗人柯勒律治 [3]不得不服用更强效的药物——好友骚塞 [4]的无韵抒情诗,来帮助自己入睡。当代没有骚塞的无韵诗,却有一堆历史浪漫小说,以及从不自省、无病呻吟的年轻人所写的苦情小说,它们都有同样的催眠效果。
我既不赞成把书当作苯丙胺(一种提神剂),也不提倡第二派人的做法。至于第一派人,整夜读书违背了自然法则。黑夜属于睡眠,睡眠有其权利。用文学作品来抵抗睡眠,对于爱做梦的人来说不公平。因此,明智的床头阅读者会听从梦神摩耳甫斯 [5] 的安排,避免阅读太有趣的书。在我看来,也不应该把书用作鸦片。事实上,我不理解书还能这么用。乏味的书只能抚慰迟钝的大脑——对心智健康的人来说,乏味的书只会让他们反感,而起不到安抚作用。(这是一种特殊的反感,即通常所说的厌倦。你无需为厌倦而脸红。吹嘘自己从不厌倦,就是承认自己“半死不活”,因为会反感是“活人”的标志之一。)但我们想从枕边书中获得的,难道是这种厌倦吗?我表示怀疑。让你思维麻痹的乏味书籍会对你的头脑造成损害。我对待这类书,就像对待爱复述晨报内容的男人、爱回忆购物经历的女人那样,唯恐避之不及。
作为中间派,我发现最理想的睡前读物应该既不乏味也不刺激。这个发现没什么奇怪。
就拿兼具这两点的报纸来说吧。查尔斯·兰姆说过:“报纸总能激起人们的好奇,但放下后没有人不觉得失望。”我从不劝人接受我的反动观点——阅读报纸的最佳时机是途经报摊时。在我看来,许多每日新闻最好精简成空中文字 [6]。但即使不接受这种极端思想,除了报纸留在被单、枕头和手指上的污迹外,还有其他理由让你放弃睡前读报的习惯。睡前阅读应该是一种小小的私人爱好。在此过程中,我们能享受远离现实的宁静。
如今,报纸只是每日现实的重复。有些人觉得真正值得关注的是毫不实际、纯属理论的事,报纸则会破坏他们安宁的心境。报纸永远只迷恋现实,只会让人陷入烦恼。所有读报人都眉头紧锁。这在忙碌的白天或许是件好事,但在床头读报,就像在最没有抵抗力的时刻打开潘多拉的盒子,就像是入睡时有只牛虻在脑袋里乱转。
弗吉尼亚·伍尔芙 [7]在名篇《贝内特先生与布朗夫人》中,攻击了威尔斯、贝内特和高尔斯华绥等小说家,说读他们的书让人觉得生活残缺,甚至感到沮丧。她说,那些小说似乎在号召读者们自己行动起来——改革财政制度、提高教育水平、和妻子离婚。我认为,伍尔芙提出这套冠冕堂皇的理论只为掩盖一个事实,即她不喜欢和自己作品风格迥异的小说。但用这个理论评判睡前读物,却不失为一条好标准。
华尔街的金融家不该把股市报价单带到床上;安静的睡床不适合谈论火爆的牛市和低迷的熊市。问题小说(通常由问题儿童写成)绝不该陪在你的枕边;午夜不是担心时局动荡的好时光。无论你是属于民主党还是共和党,都别在睡前进行政治讨论。等到比睡前更合适的时候,再拿关于原子弹的最新著作把自己吓呆吧。总而言之,只要是带有目的性的读物(比如这篇文章),要说服你去做什么,或要把你变成更优秀、更警醒的公民,就要把它抛开。舒舒服服躺在床上的人,已经拥有王者的尊贵,不需要任何的改善。过于贴近我们疲惫、焦躁的日常生活的书,或许都不适合睡前阅读。要避免引起冲动。
就我自己来说,有两种书似乎是例外。第一种是游记。普通人会被这类书弄得心神不定,而且很可能是这样。但我天性沉稳,就算读最具诱惑力的吉卜赛式流浪故事,也不会冲动到一脚踢开毯子,打电话预订下一个飞往里约热内卢的航班机票。然而,如果我脚痒痒了,就绝不会在太阳下山后读这种令人心神不宁的书。第二种例外涉及我最喜欢的睡前精神食粮——关于美酒佳肴的书。对我来说,阅读P.莫顿·尚德的《美食之书》,或是安德烈·西蒙的《简明烹饪百科全书》,或是M. F. K.费希尔的《在此共享盛宴》等经典作品,直到几乎睡着,很少有比这更美妙的经历了。我说“几乎睡着”,是因为读这种书只会有一个后果——凌晨2点钟起床搜刮冰箱和酒窖。这看似和我的准则——避免引起冲动——有些矛盾。但矛盾是表象,实则不然。这种阅读确实使人充实(肚子和脑袋都如此),充实者睡得更香。所以说,关于美酒佳肴的书兜了个圈子,最终会把你带进甜美梦乡。
总而言之,最好的枕边书让我忘记还有明天。在床上阅读,就像在周遭拉起隐形无声的窗帘。最后,我们待在自己的房间里,一路回溯到孩提时想象中的私人生活,找回孩提时那种秘密的满足感——我们很多人早已遗失了通往彼方的钥匙。那种书不必是“佳作”。的确,就像我喜欢的另一种睡前读物,即某些科幻小说,它可以是令人愉快的垃圾文学。但无论是“佳作”还是“糟粕”,它都该起到桥梁的作用,一头连着白天的鲜活现实,一头连着梦中的朦胧世界。它必须什么也不向我要求,尤其不要我赞成或反对。如果它能让我暂离所处时代、所处境地,那就更好了——生命短暂,我们没时间一天花几个小时追赶潮流。最后,它还不能太过幽默、太有深度或太具创意。
不过,如果对你来说《世界年鉴》符合这些要求,那就拿《世界年鉴》作床头伴侣吧。适合我的书可能让你厌烦透顶,或是惹得你恼怒失眠。因此,下面几段话可能对你毫无用处,也可能对你有所助益。
最明智的床头读者,会在精心编著的通俗选集——如亨廷顿·凯恩斯的《艺术的极限》或萨默塞特·毛姆更大众化的《旅行者的图书馆》之中享受温和的乐趣。毛姆自己的故事,汇集成厚厚的两卷本《世界的终结》和《东方与西方》,正是睡前阅读的佳品。我喜欢侦探小说,但得是优秀侦探小说才行。然而必须承认,如今的侦探小说,读起来大多像是用IBM电脑批量生产的一样。说到短篇侦探小说,多萝西·塞耶斯等人的作品集最适合睡前读。最近,E. C.本特利的两篇侦探小说和一些短篇故事汇成了一册《特伦特探案集:高级案件》,约瑟芬·铁伊也出了作品选集。睡前读读怪诞小说也不错,但其中的恐怖片段最好点到即止。书中令人战栗的内容和读者暖和舒适的床铺形成对比,带给人一种孩子气的欢乐。这种欢乐根深蒂固,没有人能对此表示不屑。有很多怪诞小说选集,比如亚历山大·莱恩的《闹鬼的公共汽车》和现代文库版的《恐怖与灵异故事集锦》都是较好的选择。
我还喜欢浏览牛津大学出版社的总书目。这种出版物不用花钱买,而且富含奇珍异宝。没有什么能像这些无穷无尽的书名和简介一样,让你为有这么多奇事感到温柔平和的惊喜。从Acrocephaly到Acrocephalosyndactyly再到Zla-ba-Bsam-,grub [8] ,无不令人心醉神迷。从盖伦 [9]《医学经验》的简介中,我们能找到一点有用信息:“由于希腊文原版已经散失,唯余两份零散残片,故9世纪的阿拉伯文译本是本书现存最早的完整版。”
我发现,如果书中人物和我的生活大相径庭,那么此书将是绝佳睡前读物。我喜欢关于中世纪的书;你或许青睐波利尼西亚或异国风物,比如威廉·福克纳 [10]笔下的南部。流行的科学读物同样合我心意,但如今很少有作家的文字能像爱丁顿、金斯、H. G.韦尔斯那样生动风趣。(雷切尔·卡森的《我们周遭的大海》和盖伊·默基的《天空之歌》算是两个令人欣喜的例外。)关于语言文字的非学术书对我来说是一流的睡前读物,但这或许是我狭窄的专业兴趣使然。
至于小说,别让我读深奥的俄国小说、浅显的法国小说、晦涩的德国小说,让我读19世纪或20世纪初可靠的英国小说吧,比如威廉·德摩根、威尔基·柯林斯、乔治·博罗、查尔斯·里德的作品。(我省略了狄更斯和萨克雷,因为很明显他们会上榜。)我最喜欢的作家当属特洛勒普 [11],他的作品带给了我无尽欢乐,我真想称他为另一位圣安东尼[12]。特洛勒普打破了时间的界限,将平躺的读者瞬间传送到一个神灵庇佑、舒适安宁、免所得税的失落的世界。他写下的50本小说,足足能让人享受5年的睡前阅读时光。在那些安抚疲惫心灵、伴你进入梦乡的作者当中,特洛勒普可称君王。他的书从来不乏趣味,却不会让人过于兴奋;能让你得到安慰,却又是适可而止。说到睡前阅读,特洛勒普是最完美的小说家。
--克里夫顿·费迪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