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振东: 孙悟空的“爷意识”与《西游记》的“游戏”风格
《西游记》是产生于我国明代中叶的一部优秀长篇小说,也是至今为止,我国成就最高的一部神话小说。此作品以丰富瑰奇的想象、生动的人物与故事、独特的风格等,深深地打动和吸引着古今中外的无数读者,从而使其成为常读常新的文学珍品。
孙悟空是《西游记》中最为重要的核心人物,他手舞金箍棒,上天入地、降妖除魔,无所畏惧,所向披靡,是一个令人无比喜爱的英雄形象。但同时他又心高气傲、目空一切,喜欢开玩笑、搞恶作剧,此时的他又特别象一个未长大的孩子。通过前者,作品有了较强的思想深度和反封建性,通过后者作品则增加了非常多的戏剧情调和谐趣成份。
作为孙悟空心高气傲、目空一切性格的体现,作者在小说中十分自觉而突出地表现他身上的“爷意识”。最初在花果山称王,孙悟空非常得意于那种“不伏麒麟辖,不伏凤凰管,又不伏人间王位所拘束”的自由自在的生活。他是花果山上的美猴王,就是这个山上的“爷”,正像那些小妖们所以为的:“大王是老孙,我们都是二孙、三孙、细孙、小孙——一家孙、一国孙、一窝孙矣!”后来,他被招入天庭,先是被封了个弼马温的官衔,但却是个“未入流”的小官,一怒之下,孙悟空反了出去;再被封为齐天大圣,却连蟠桃大会都没他的份儿,难以忍耐的孙悟空仍选择了反。
在取经路上,作为僧人的“悟空”并没有真正地做到“悟”和“空”,常常纠缠于祖孙称谓的小节上,表现出很强,同时也是很好玩、好笑的“爷”意识。他常称自己是爷爷、外公,而称别的人或妖为儿子、孙子。能称爷,则快活高兴,甚至手舞足蹈,被称儿、孙则郁闷伤心,甚至痛哭流涕。
第二十一回,在黄风岭遇怪,孙悟空向黄风怪讨要师傅,却大喊:“你孙外公在此,送出我师父来。”那怪见他身躯鄙猥,面容赢瘦,不满四尺,便大表不屑。悟空见状笑道:“你这个儿子,忒没眼色!你外公虽是小小的,你若肯照头打一叉柄,就长三尺。”称妖为儿子、自己是外公,在这种近乎荒诞的辈次论里,颇见悟空的性格。
第七十一回为救金圣宫娘娘,孙悟空再次自称“外公”,对妖怪进行了戏耍,从中体验到一种特别的快意和满足。此处作品写道,孙悟空向内报称:“我是朱紫国拜请来的外公,来取圣宫娘娘回国哩!”那呆讷的妖王误以为“外公”就是悟空的名姓,他向娘娘询问朝中有多少将
帅,可有姓“外”的没有?娘娘回说不记得了。妖王还煞有介事、文绉绉地继续问:“这来者称为‘外公’,我想着《百家姓》上,更无个姓外的。娘娘赋性聪明,出身高贵,居皇宫之中,必多览书籍。记得那本书上有此姓也?”娘娘很认真地回答:“止《千字文》上有句‘外受傅训’,想必就是此矣。”无知的妖王听后极为高兴,连说:“定是,定是。”出门见了悟空便厉声高叫道:“那个是朱紫国来的‘外公’?”等候已久的悟空听后,立即应道:“贤甥,叫我怎的?”此时,妖王才明白自己被耍,大骂孙悟空“大胆敢欺人!”悟空则理直气壮地说:“你这个诳上欺君的泼怪,原来没眼!想我五百年前大闹天宫时,九天神将见了我,无一个‘老’字,不敢称呼;你叫我声‘外公’,那里亏了你!”这来来往往,一唱一和,真是令人喷饭。
红孩儿是在第四十一、二两回出现的妖怪。他是牛魔王和铁扇公主之子,外号圣婴大王。此妖手持丈八火尖枪,口吐三昧真火,让孙悟空少吃了不少苦头;但悟空却在假扮红孩儿之父牛魔王的过程中,得到了莫大的愉悦和宽解。因遭红孩儿的烟火交攻,孙悟空险些丧命,还未完全恢复过来的他,只有派猪八戒去找观音菩萨相救,不想八戒在求救途中却误中红孩儿的圈套被捉了去。前去打探消息的悟空得知,红孩儿要去请牛魔王来吃唐僧肉,便摇身一变而成牛魔王,在红孩儿和众小妖面前充起“老大王爷爷”来。他对红孩儿连称“我儿”“孩儿”“贤郎”,把“假”做得比真的还亲。因“持斋戒”引起猜疑,且又不能答出“儿子”的生日,悟空假扮的“爷”终还是被识破了。群妖持枪相斗,悟空仍死皮赖脸地说:“贤郎,你却没理。那里儿子好打爷的?”
被狼狈打出的悟空心内却很高兴,呵呵大笑而回。师弟沙僧听到,不解地问:“哥啊,这半日方回,如何这等晒笑,想救出师父来也?”孙悟空回答:“兄弟,虽不曾救得师父,老孙却得个上风来了。”沙僧问:“甚么上风?”悟空答:“原来猪八戒被那怪假变观音哄将回来,吊于皮袋之内。我欲设法救援,不期他着甚么六健将去请老大王来吃师父内。是老孙想着他老大王必是牛魔王,就变了他的模样,弃将进去,坐在中间。他叫父王,我就应他;他便叩头,我就直受。着实快活!果然得了上风!”坐在中间,被叫父王,这就是悟空的快活,也是他心内的“上风”与胜利。
当然,悟空也有要当孙子而倍受委屈的时候。路过平顶山,为金角与银角两妖王所阻,孙悟空变成小妖去压龙洞请妖奶奶来赴宴。见到那女怪在正当中高坐,本是天不怕地不怕,见了如来、玉帝也不弯腰的悟空却发了怵,产生内心难以逾越的“结”。书内写道:“孙大圣见了,不敢进去,只在二门外仵着脸,脱脱的哭起来”。为什么会如此?书内解释说:“你道他哭怎的,莫成是怕他?就怕也便不哭。况先哄了他的宝贝,又打杀他的小妖,却为何而哭?他当时曾下九鼎油锅,就煤了七八日也不曾有一点泪儿。只为想起唐僧取经的苦恼,他就泪出痛肠,放眼便哭。心却想道:‘老孙既显手段,变做小妖,来请这老怪,没有个直直的站了说话之理,一定见他磕头才是。我为人做了一场好汉,止拜了三个人:西天拜佛祖、南海拜观音、两界山师父救了我,我拜了他四拜。为他使碎六叶连肝肺,用尽三毛七孔心。一卷经能值几何?今日却教我去拜此怪。若不跪拜,必定走了风汛。苦啊!算来只为师父受困,故使我受辱于人!’到此际也没及奈何,撞将进去,朝上跪下道:‘奶奶磕头’”。原来这难、这苦、这怵、这哭、这心结,均源自做了别人的“孙子”,要向上朝那妖奶奶跪拜叩头。
那妖奶奶怎知就里,悟空拜了,便大模大样地说:“我儿,起来。”悟空心内只有暗暗叫苦:“好,好,好!叫得结实!”妖奶奶一声连一声的“我的儿”,将绝不会换来悟空分毫的温暖与孝意,只会招致她更快、更悲催地死。果然,才出家门不远,这妖奶奶便被行者劈头一棍,打得脑浆迸流,鲜血直冒。随后,悟空笑骂:“造孽畜,叫甚么老奶奶!你叫老奶奶,就该称老孙做上太祖公公是!”前面所受“孙子”的委屈,这下才算大致扳平。接下去,悟空又去妆“妖奶”,来快活摆布金角、银角两个“妖儿子”,那又是外加的心理补偿了。
长期以来,很多人以为《西游记》是游戏之作。自问世的时候起,人们就都认识到了特殊的“游戏”风格。现存最早的世德堂刻本卷首有陈元之的《序》说:“余览其近意跅弛滑稽之雄,卮言漫衍之为也”。明
末,李评本的评点中更明确地指出此书“游戏之中,暗传密谛”,都不同程度地将《西游记》看作是游戏之书。清代持如此观点的人更不在少数,如张书绅在《新说西游记》夹批中说小说“纯以游戏写意”。含晶子《西游记评注自序》中指出“世传其本以为游戏之书,人多略之,不知其奥也”。野云主人《增评证道奇书序》中借长老语说“此游戏耳,孺子不足深究也”。阮葵生(1727~1789)在回答山阳县令关于是否可将《西游记》作为吴承恩的著作载入县志一事说:“然射阳才士,此或其少年狡狯,游戏三昧,亦未可知。要不过为村翁塾童笑资,必求得修炼秘诀,则梦中说梦。”阮葵生以为《西游记》不过是村翁塾童的笑料。稍后的学者焦循(1763~1820)也极相似地指出:“然此特射阳游戏之笔,聊资村翁童子之笑谑。”而清末民初时的冥飞在《古今小说评林》中则完全把《西游记》当做游戏之作,他以为作者“一味胡说乱道,任意大开玩笑,有时自难自解,亦无甚深微奥妙之旨,无非随手提起,随手放倒”,甚而以为此书是无情无理之小说,实无研究之价值。
上世纪初期,白话文运动兴起,白话文学的重要形式之一白话小说受到高度重视,神话巨著《西游记》也到了不少文化巨匠们的重新认识与评价。尽管这部作品的多方面价值得到了高度认可,而其游戏风格仍未被人们所忽视。胡适1923年的《<西游记>考证》一文是现代《西游记》研究的开端。在此文中,胡适先生认为,这部小说“至多不过是一部很有趣味的滑稽小说、神话小说;它并没有什么微妙的意思,它至多有一点爱骂人的玩世主义。”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是我国古代小说史研究的奠基之作,在此书中,鲁迅先生亦指出:“作者虽儒生,此书则实出于游戏,亦非悟道。”两者均把“游戏”视为《西游记》的重要艺术特征。
本文说《西游记》的游戏风格,是讲该作品中具有一种特殊的幽默诙谐笔调,此是一种独具特色的讲述方式,而非讲这部作品的创作是出于游戏,非讲作品的内容与艺术无甚价值。我国的白话小说产生于生动活泼的书场,始终难以剥离和书场艺术的联系,保持着很浓的说书艺术特色。毋庸讳言,孙悟空身上的“爷”意识及相关讲述,是作者的一种虚构,是根据书场环境与接受者的欣赏心理而杜撰出来的,此体现着白话小说文体与说书间密切的血脉关系。如此的意识与讲述,使孙悟空这个形象更加鲜明与生动,更富有生活气息;同时也很好增加了作品的幽默诙谐特色,提高了作品的可读性与阅读乐趣,从而使其更加老少皆宜,更加富有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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