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雨时:中国当代现代主义诗歌是怎样萌芽的 ——评《林莽诗画1969-1975白洋淀时期作品集》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之交,中国的现代主义文学从地下浮出地表。首当其冲的是朦胧诗的出现。被称为“新的崛起”。然而,其最初的萌芽是怎么孕育的呢?这就不得不追溯到“文革”期间的“白洋淀诗群”。这是一群北京来白洋淀插队的知识青年,其中包括芒克、多多等人。林莽作为“白洋淀诗群”中重要的一员,一直是较为活跃的分子。现在他出版了《林莽诗画1969-1975白洋淀时期作品集》(漓江出版社,2015年6月第一版),以此为个案,我们也许可以窥见和触摸到中国现代主义诗歌早期茁生的细微的根系。
林莽习诗,也作画。诗与画相互辉映,诗情画意,相得益彰,这里,且不说他那清新、秀丽而又苍茫无际的油画和水彩画,单就他的诗歌而言,六年多时间,共选诗16首(当然实际创作要比此多得多)。一本设计精美的诗画集,放在我们面前,一首一首地阅读他的诗歌,一个诗人的抒情主体形象渐渐在心中清晰起来。我们仿佛看到一个孤单、清瘦的青年,倡徉、徘徊在烟波浩渺的白洋淀的“孤岛”上,时而低头《独思》,时而又向远方《诉泣》。在一片潇瑟严寒的北风中,他的心中企盼春燕的归来,《欢迎你,燕子》:“尽管你来自南国/我曾经受北国寒冬的残暴/这寂静的心灵/绝不会厌烦你的歌声/……我郁愤的歌声含有力量/你清脆的嗓音充满幻想”,这是寂寞的灵魂对“春的使者”的召唤;他的灵视在大自然中反观自我生命的《色彩》:先是“鲜艳热烈的火红”,后来被“生活的波涛/冲淡了”,现出了“纷红”、“鹅黄”和“碧澄”,好似白洋淀的清纯与柔美,然而那“强烈的色调”,仍“将拼成我/更加瑰丽的生命”,此为挥之不去的理想……这种“独思”和“诉泣”,多被诗人置放在冷寞的秋的背景中和晚霞夕照的笼盖下。他写《深秋》、《暮秋时节》、《秋天的韵律》、《沐浴在晚霞的紫红里》。“深秋临冬的湖水/清澈寒冷/淡云深高的天空/时而传来孤雁的哀鸣”,“迈着缓慢的步履/沐浴在晚霞的紫红里/放出我束缚的心绪/化作红色的光缕”,苍茫与辉煌映衬,失落与向往交织,状写了他们这一代青年的运命和心境。
诗歌现代性的一个基本原则,是诗人个人主体性的确立。白洋淀诗群的青年人,从北京插队到白洋淀。他们离开了急风骤雨的政治漩涡,躲避在湖光滟潋的淀水边,在淳朴的乡风包围中,心灵得以平静和深潜。他们开始关注自我的存在,思考个人的命运。我是谁?我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此时,诗歌便成了他们与心灵默默对话的最佳的表现形式。他们的诗歌写作,不受命于任何人和一切现成的观念,而是忠实于自我,写自己生命的切身感受和良知,说自己想说的话。这样,他们的个性和主体意识便在这个幻灭与寻找并存的年代悄然觉醒,并卓然特立。林莽这时期的诗歌,很少写劳动的艰苦和乡亲们的关照,而是把目光投向《明静的湖水》,领悟《自然的启示》,开放《心灵的花》。“感谢那/明静的湖水/安慰了我孤独的心房”,“人挣脱了束缚,和太阳一起行走”,而心灵与水波碰撞,向水中涵泳:“白色的浪花/开在深绿色的/水面/灵魂的蓓蕾/长在不成熟的/心田”……尊重个体,折返心灵,正是诗歌现代性的旨归。
诗人在《心灵的历程》中写道:“在夕阳西下的堤岸上,一边是一片紫色的土地,一边是一片无声无息的湖泊,我默默地走着,世界无依无靠”,正是白洋淀的水土,赋予了他立足大地的生命个体,也培养了他诗歌现代主义的根苗。
后一首诗,是对一九七四年哀悼。这是“文化革命”后期带有转变性的一年。这一年,青年觉醒,父辈老去,“城市冒着浓烟,乡村也在燃烧”,“历史像一块僵硬的表情肌”、“人民将苦难写在心灵的创伤里”,而这些下乡的知识青年,则表现了空前的内心纠结。诗中写道:
做一只透明的鸟儿,漫游无极的世界
在混乱的人行道上,碰翻习惯的警察
台灯的光环下,幻想着另一个星系
黑色的墨水倒在白色的桌布上,变幻着新奇的图案
心像陀螺一样旋转
更多的时间是在孩子们可怜的玩具盒里
这里以密集的意象,集中迹写了青年的心在这一年中郁结的纷繁夏杂的思绪。漫游天地,遭遇惯性,近在台灯,远瞩星空,黑白交混,变化万千,心事飞旋,难免幼稚……意象的大量、巧妙的使用,意象并置、意象串连的手法,无疑都表现了现代主义的艺术技巧。
追求诗歌的理代性,致力于现代主义创作,林莽找到了自己的诗歌之路。也就是那些年,许多青年的这样的诗作被相互转抄、传阅。那时,没有世俗的诱惑,没有功利的计较,仅仅为了在作品中找到自己,仅仅为了与心灵的真挚对话,那些作品是内心情感自然的流动。在一个没有文学的年代,正孕育着一代新人的崛起。
一个诗人的最初的诗歌创作,对他来说,是有命定性和奠基作用的。那新奇独特的感觉,个人的始发体验,没有任何负累的无拘无束的原创性,诗人动用自己的全部才情营造了一个完全属于自我的艺术世界。这样的作品,像一只开始奋飞的小鸟,那么自由自在,它的啼声那么新鲜、净朗。尽管诗人后来的创作有演化、有变构,甚至有风格的转换,但那原初的底色和基调,作为潜在的势能,则像胎记一样,永远指示着他未来的艺术空间、调性和气象。他的这本诗画集所表现出来的艺术风致,诚挚、纯净、明亮、深澈、悠远、沉着,必将如白洋淀的波光浪影一样,长久地浸染着他的诗画创作。尤其是,那滋育了他诗歌的白洋淀,已成了他的第二故乡。虽然离开了已有四十余年,但“总有一丝牵挂牢系于心中/那些船只、芦苇、树木和房屋”,都曾“在水墨里晕染/在诗行里植入真挚的生命”(《心灵的风——重返白洋北何庄》)。现在他发现,白洋淀已是他无法割舍的精神家园。也因此,成了他思考时代,思考现代人生价值和意义的最基本的座标。
诗人在此根基上,高标了自己的艺术峰峦。他说:“当我们不断地提高艺术造诣,真正摆脱了所谓艺术的表面形式的制约之后,已不再满足于一首诗的完善,建立一个崇高的“信仰”体系,是从一个一般诗人走向更高艺术境界的必然之路。”他的诗从最初稚嫩走到如今的成熟,总是秉承着一颗虔诚的心,经受了一个又一个考验,始终不改崇高的诗学信念,所以,他没有阿谀奉承之作,没有跟风随潮之作,没有追名逐利之作。他坚信,一切随波逐流者都将被历史所淹没。艺术属于自觉地建立内在世界的人。而诗人现在己出版了《我流过这片土》、《回忆》等九部诗集,面对这辉煌的成就,我们不能不怀着敬意回望他那早期诗歌的源头活水。
作者简介:苗雨时(1939--),当代诗论、诗评家。1965年毕业于河北大学中文系。廊坊师范学院文学院教授。曾任中文系主任、《语文教学之友》主编。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北作家协会第四届主席团名誉委员。其学术方向,是现当代诗歌研究,当下更多地关注网络诗歌。1980年开始发表作品,出版诗论、诗评著作有《诗的审美》、《诗歌写作技巧》、《燕赵诗人论稿》、《河北当代诗歌史》、《走向现代性的新诗》、《当下诗歌现场》等多部。1989 年获河北文艺振兴奖。个人传记收入《中国作家大辞典》、《中国社会科学家大辞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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