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美好之三:二王的裤线
1.
上世纪八十年代,距离现在好像很遥远很遥远很遥远了。大风沙一年年从大沁他拉草原上吹过去,不知吹走了多少前尘记忆,但对一些在八十年代的小城读中学的人来说,那不过是他们的昨天。额上的伤疤、相册里的合影、一次又一次的聚会与离别、端起又放下的酒杯,不断翻搅起漫天杨花,黏人不已。
读书时的二王,是体育委员,后来还兼任数学课代表。二王长得棱角分明,剑眉星目。他的衣服鞋子永远干干净净,一丝不乱。运动会统一穿白球鞋时,顶数二王的球鞋最白。冬天全班只有他穿一条少见的呢子裤,裤线直得可以用来切纸,黑色灯芯绒棉鞋的白边直晃女生的眼睛。呢子那么厚,裤线最不容易站住了,爱美的梅鹤对二王裤线的稳定性啧啧称奇,百思不得其解。她不知道他爸爸是服装厂的厂长,厂里不仅有高档时髦的衣料,还有高温熨斗。
二王不爱说话,动手能力却极强,有校外的学生来骚扰滋事,他一个人力战群雄,毫无惧色。
有一天正上着课,教室的窗子大开着,二王“呼”地站起来,抄起教室后面的铁锹,踏着课桌几步就跳出了窗外,瞬间就和一伙人混战在一起。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大家一时都回不过神来。下午常常昏昏欲睡的秋耳被惊醒,后来才回忆起,自己当时又惊又怕,呆若木鸡。
初二时举行年级数学竞赛,二王破天荒得了第一。发奖那天二王是值日生,课间操时留在教室扫地,奖品由同学代领,让女生们替他遗憾了好久。
运动会上,身穿藏蓝色侧面有两条白杠儿的运动服的二王八百米跑了第一。他开始跑得并不特别快,但是第二圈一个一个超越了前面的人,真过瘾。平时不能和男生说话的女生们终于可以大大方方地为他喝彩加油。梅鹤和秋耳坐在一起,都拍红了巴掌,喊哑了嗓子。没错,二王就是女生心目中一尘不染的少年王子,孤胆英雄。
梅鹤家住得距二王家不远,上学放学经常在路上一前一后地走。学校门前通向他们家的路是一条大土路,路边是深深的壕沟。这城市风大,常常吹得人满头满脸的土。有马车汽车经过时,也会扬起阵阵尘烟。梅鹤常用一条红纱巾包在头上,透过红纱巾,能看见二王和小盖走在不远处。
梅鹤有两条笔直的鹤一样的长腿,有秋水一样的眼睛,花瓣一般的嘴唇,贝齿雪白,头发黑亮。她笑起来时,酒窝能淹死人。梅鹤家姐妹四个,她总是捡穿姐姐的衣服,但却是班上穿衣服最漂亮的女生,也是唯一一个不被淘气男生模仿、起外号和欺负的女生。美有时具有无言的震摄力。初二时梅鹤有几天没上学,再来时红着眼睛,听说她妈妈病逝了。几个和她相好的女生,就觉着一下子没了妈的梅鹤真可怜。
刚刚懂得些人事的女同学把《大众电影》拿到班级里看,日本的三口百惠和三浦友和是他们心目中的佳偶。有时不免会议论:“二王和梅鹤真是好般配的金童玉女啊。”就有人说:“那秋耳呢,我怎么觉得秋耳也和二王般配?”不过议论总归是议论,传不到男生耳朵里去。男生的议论,女生也听不见。
三年级时分快慢班,一班和二班是尖子生班,按学习成绩排名,各录取前五十名,每次考试后都分一次班。三班的班长、学习最好的嫣然来了他们一班。嫣然进一班的那天,穿一件雪白的外套,一枚仿红宝石的胸针别在领口,腰特别的细,瓜子脸特别秀气,一双凤眼黑白分明。她被安排和二王同桌。她一坐下,二王就自动把自己的文具往外挪了挪。
最终,两人的课桌由嫣然统治,不得越界的是二王。二王的火速臣服,让小盖不禁慨叹:“不得不服,真是一物降一物啊!”
初三以前除了数学,二王的其他科目成绩平平。到了初三下学期,下课时他会走到黑板前琢磨老师的解题——这小子开始用功了。果然,他的成绩一路飙升,终于顺利考取了重点高中市一中。那时全市三千多名学生只取前二百八十八名,考一中比考大学还难。和跑步一样,二王在学习上渐渐超越前者,到达傲视群雄的领先位置。
嫣然考上了四平幼儿师范学校,包分配,考上了就算有了稳定工作。秋耳学习成绩不赖,也考上了一中。梅鹤去了普通高中,勉强读到高中毕业。
嫣然幼师毕业后保送到师范学院读了本科,再分配到本市的幼儿师范学校做老师,二王的妹妹成了她的学生。市幼儿师范学校在市北郊,遇到刮风下雨天气不好时,嫣然就住到二王妹妹寝室里。二王考上了水电学院,和嫣然一直有联系,寒暑假时,也和嫣然见面走动。
嫣然的老妈看二王一表人才,就常留他在家里吃饭。到二王大学毕业,两家老人见了面,算是会亲家,不久嫣然就和二王结婚去了省城。得到消息的同学都有些吃惊,因为初中时男女生不说话,大家都少不更事,能成夫妻的究竟少而又少。
2.
毕业十多年后,二王从省城回来,由老肥子和老魏联络,组织了一次小型聚会。来了小二十人,梅鹤和秋耳也来了。
梅鹤高中毕业后没有考上大学。那时高考录取率低,她高考四百零二分,满分是六百四十分。老肥子说,换算成今天的分数,大家考个二本都不成问题。时代总是充满了局限,他们没机会读大学。但时代也成就另一种人生,他们成了这城市里先富起来的人。梅鹤南下广州,北上哈尔滨,全靠人力背衣服回来,在工商大厦买了两个大摊位。过年前最火爆时期,梅鹤家的衣服被抢购一空,补货都来不及。
梅鹤来时,出人意表地穿着极正式的黑色套装白衬衫,卷发披肩,笑起来时,眼角浅浅的细纹如涟漪荡开,不知就荡着了什么往事,荡着了谁的心。你知道,年少时的青涩心事,很多都不为人所知。
倒是做了律师的秋耳穿着性感的黑色蕾丝长裙,一只金色玫瑰大吊坠在胸前沟壑上悠来荡去。小盖说:“你们俩穿的应当换换,不然梅鹤像律师,你倒像老板了。”
秋耳说:“你不知道缺啥补啥么?”话没说完,已觉失言,只好马上问盖总最近在忙什么生意,把话头岔了开去。
酒席上,大家起哄让二王说说早恋的事儿,二王只是笑。他听力不好,不过也许这时有装听不见的成份。
曾有传闻说二王的左耳失聪,是体育老师打的。有一次体育课跑步,二王调皮不听话,体育老师扇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那时学生挨打是家常便饭,家长听说老师打了自己孩子,常常会通情达理地赞一句:“打得好!不打不出息!”
秋耳悄悄问二王:“你听力不好,跟体育老师有关么?”
二王笑了,露出一口整齐无比的白牙:“并不是老师打的。要真打坏了,我能干?”
喝酒唱歌乱着时,有人起哄让梅鹤和二王喝一个。一向大大方方的梅鹤却红了脸。
回家路上,梅鹤和秋耳一道走,她说:“念书时年纪小,什么也不懂,可是上学放学的路上总是很欢喜。后来不知为什么,还会梦见二王,裤线笔直笔直的。不管二王变成什么样,我梦里的他都还是那样儿。梦到他时,心情不知为啥特别好,一整天都是美美的。”
秋耳想,也许只是因为自己在最美好的少女时代,身边有一个映照着的人,连着那时的一切都变得如此值得念想儿了。二王两条笔直的裤线至今依然锋利如冰刀,割开多少年的烟岚雾海,陈芝麻烂谷地,让梅鹤怀揣美好,在冰刀上滑行,让昨天和今天、梦境和现实完美衔接。
3.
毕业三十年后,二王归来,念叨要见见大家。小盖一招呼,一聚就是三十七个人。
嫣然还是那么苗条、文静,却像一幅经历了岁月打磨的画儿,画还是那张画,却不再光滑鲜亮——到底大家都人到中年了,没有谁能躲过岁月的风蚀。一向顺风顺水的嫣然,只是比大家老得更慢一些。
二王眉目如昔,只是头发见少,又有了重重的额纹,要努力用想象做成橡皮擦,擦去被岁月改变的那部分,昔年的二王才会重现眼前。
秋耳坐在二王身边,笑靥如常却又心事重重。
二王听力更加不好,秋耳拿了一张酒店的便笺,在上面写了梅鹤的近况,拿给二王看:
梅鹤因身体原因没能前来,只说人在外地,但有人说她好像得了重病,怕不是什么好病,令人担心。
网店对实体店冲击得厉害,梅鹤的服装店也开直播加网购了,每天带着个小导购员直播三四个小时,人太拼了。
梅鹤让我代她谢谢你,说有一次放学路上有小混混骚扰她,你一脚把那家伙给踢飞了。
二王看了字条,瞪大一无所知的双眼。秋耳由此确信,他是真的不知道,自己曾经是梅鹤的最美好。而这份最美好,像初恋般纯洁和刻骨铭心,紧紧和青春血肉相联却和爱情无关,它只是一个懵懂少女心中特别值得怀想的暖和不能触碰的亮。
结束铅华归少年,摒除丝竹入中年。秋耳只想帮梅鹤完成一个心愿,就算今天的二王早已不是昔年的二王了,梅鹤心里的最美好也一直存在着。告别时,她和二王拥抱,伏在高高的二王的胸前,秋耳眼前起了一阵雨雾,心里却轻轻撑开一柄花伞,她怕梅鹤被淋着。
题图为我同事邹义勐教授工笔画向海鹤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