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古代战车兴衰来看,“大天朝主义者”到底是一群什么物种?| 循迹晓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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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夷夏之防”,本是旧时代的一个现象,但在今天仍然可以看到不少“大Celestial Empire主义者”为此展开激烈论战。
提到“外来文化入侵”,大多数人便联想到鸦片战争时,列强军备的“船坚炮利”,或者欣欣向荣的资本主义制度,再或圣诞节等西方文化习俗。
当然,在“大Celestial Empire主义者”这类卫道士的眼里,这些都不值一提。他们能非常自信地把秦制与希腊民主制度相提并论;大言不惭地讲如果没有女真人,大明会跑步进入资本主义。日常生活中,认为好莱坞电影是用西方来攻击第三世界的武器、举报送温暖的寝室阿姨“在过洋节”的,大概也是这样一种人。
然而,墨写的谎说,决掩不住血写的事实。真相往往会让卫道士们很难堪。事实是:Celestial Empire并非“宇宙始祖”、“万物起源”。
早在西方用枪炮轰开大清的国门之前,它就已经多次遭遇所谓的“文化入侵”或者军事科技方面的“降维打击”。战车在中原的引入和衰退,就是一个很典型的例子。
通过了解战车在亚欧大陆上的命运,我们可以了解到古代中国历史的一个不同侧面。
无论是战车还是骑兵,都离不开马。上世纪九十年代,关于马的驯化与起源经历了许多争论。
不过,现在学界基本达成一致,马起源于欧亚草原。大约在东欧以及中亚这块位置——比如乌克兰的德瑞夫卡遗址和哈萨克斯坦的波泰遗址——发现了不少马的骨骼,通过对它们的遗骸的研究,基本上可以确定马的起源。
|位于哈萨克斯坦北部有着5600年历史的马场遗迹 图源于网络
为何最开始人类没有想到直接骑乘战马进行作战,而是用马驮运作战平台——即战车——冲锋陷阵呢?
看看现存的中亚野马,又称普氏野马(Przewalski’s),更像是驴。
|普氏野马 图源于网络
已经灭绝的欧洲野马,被认为是现代家马的祖先,大部分学者坚持欧洲野马和家马是同一物种。在数千年前,欧洲野马身材也与驴类似,它们都不适合骑乘。也许骑马送信还勉勉强强,但离一马平川、铁蹄破阵的水平还差很远。从生理结构上讲,那时候的马搭载一个全副武装的人是力不从心的。
但那时的马拉战车已经足够了。马拉车只用承担部分重量,驮运要背负骑手的全部重量。
所以,一开始的马不是用于骑兵冲锋,而是用于拉战车。
然而,战车的发展也很复杂。马是作为“入侵者”进入两河流域的。尽管如此,当地居民将创造性地将这外来物种用于战事。其发展也经过了漫长的历程,最开始的战车车轮是圆木,后来演变成实心圆盘,都十分蠢笨。
直到大约公元前2000年左右,蒸汽热弯技术成熟了,才有辐条轮子。蒸汽热弯技术也让战车车体变得更加轻捷。
|亚述战车 图源于网络
简单梳理下时间顺序,公元前5000年左右,人类在中亚高原驯化了马,前3500年,两河流域的人发明了轮子,经过1500年的发展,到公元前2000年左右,中亚战车发展成熟,到了很精美的阶段。
斯蒂夫阿诺斯在《全球通史》中曾表示,“文明是在交流和碰撞中产生的”,也就是说,各文明的技术或多或少都受过周边文明的影响。
然而,“有过影响”与“接受技术“还是有区别的。
那么,究竟什么才叫“技术输入”?战车就是一个典型技术传入的例子。古代中国的战车,不仅“姗姗来迟”——在商代之前的遗迹中从来没有出土过战车;而且是“横空出世”——商代晚期一出场就定了形制,没有经过像中东那样的千年演化,直接就是非常成熟的状态了。
|殷墟遗址车马坑 图源于网络
当然,这也不妨碍某些人继续狡辩,声称祖先有超人智慧,可以一步登天。举西方的例子,这些民科们会打滚说是拿了美金才故意贬低古中国,那就拿他们最爱的“官方辟谣”来教育他们吧。
“苏联的列·谢·瓦西里耶夫,中国社会科学院的王巍等人都注意到两者(商晚期战车和中亚战车)‘在功能和结构上的一致性,以及原则上和细节、部件上的共同性。’——张宏杰《简读中国史》。
如果本土有类似的发明,在接触其他文明后进行改造升级,并形成独立的体系,这叫“有过影响”。如果是完全没有演化过程,一日突然冒出个成熟技术,就叫“受到技术输入”。
|小麦与青铜冶炼技术等几乎同步进入中原地区 图源于网络
类似的“输入”还不少,小麦是在10000年前的中亚西部驯化的、差不多同时,中东人驯化了绵羊和山羊,8000年前,黄牛在中东一代被驯化。刘莉、陈星灿的《中国考古学:旧石器时代晚期到早期青铜时代》一书中提到“根据考古资料,中国没有小麦、大麦和燕麦栽培过程的证据”,“绵羊和山羊引入中国在某种程度上和小麦、大麦的东传是平行发生的”。
大Celestial Empire主义者爱这样碰瓷:日本受我们文化影响较大,他们的剑道火,我们就说日刀起源于我们的中国刀(如商业炒作的唐刀)。
且不说日本刀有自己的发展脉络,也不说日本文化是个独立的体系。就按他们的逻辑,我们是不是要对乌克兰人、中东人感恩戴德,叫他们老师呢?
话说回来,虽然卫道士们爱玩双标搞身份绑架,但正常人大可不必跟着他们学坏。从某种角度讲,这些新技术没有改变中华本土文化的特征,只是刺激了其发展而已。
战车终归不是好的作战平台。
战车体积很大。这个很吃亏,怎样理解?观察骑兵的遭遇也许有点启发。对战争有兴趣的朋友应该很熟悉这样一个结论——骑兵无法撼动阵形严整的步兵。
这是为何?因为马的占地面积要比人大很多。比如滑铁卢之战,“在骑兵发起攻击时,骑兵的人数总是远远少于他们所要面对的步兵……由于马匹的块头比较大,在同样的宽度,其前排骑兵的人数不会超过18人……那么理论上,每名骑兵会成为4名步兵的攻击目标。”马会本能地闪避亮闪闪的物体。可以想见,当马儿面对三五把枪刺时的反应。
|希腊世界的长枪方阵给骑兵巨大压力 图源于网络
有人也许会说,近代步兵方阵要比古典时期密集,然而,也要注意到,近代骑兵的马鞍马镫要比过去齐备,编队的间距也比古典时期严整。所以差不离是这么一回事。举这个不准确的例子只是说明下情况。
回到战车,面对步兵,战车肯定比骑兵还要吃亏。它的“块头”是单匹战马的好几倍,队列间距也肯定比骑兵编队大。
本来树大招风就容易被问候,战车的容错能力还不咋地——一辆战车需要几批马拉,其中一匹马出状况,整辆战车的运作都会受到影响,如果战车在与敌人接触前就失控或者侧翻,就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几头牲畜拖着一个大箱子在队列间狂奔乱踏,倒把自家阵形给整乱了。
骑兵是怎么运作的?
骑手在马的背上,与马的连接更紧密。在马慌乱时,可以用言语和触摸安抚它,在马退缩时可以用两腿的压力驱动它,即使马最终还是冲向了自家阵地,也不会像战车那样拖着个车厢拖来拽去,影响一大片人。就好比自行车撞人问题不大,一辆小轿车失控冲向人流往往造成重大交通事故。
列阵作战就不多说了。如果不在平地打仗,将战场移到山地或者丛林,路上拦块石头,战车说不定都翻车。根本无用武之地。
|公元前1274年的卡迭石战役 图源于网络
在西方,战车的衰弱也经历了漫长的过程。
首先,马匹的育种和饲养取得了进步,比如用谷物取代草,来喂养马匹。在《奥德赛》中,忒勒马科斯和他的随从就用白黍米(white millet)喂自己的马,在《旧约》中,所罗门的马吃的是小麦和稻草(barley and straw),这使得马变得更加高大。
当然,马术的研究也取得进步,比如人与马如何交流,如何协调。总之,所以马变得越来越适合驮运骑手。
其次,随着青铜时代的结束,铜制的武器铠甲往往比铁做的重,这给马匹造成不小压力,但随着铁器时代的到来,具装骑兵的出现成为了可能。
最后,战术发生改变,步兵的作用得到了很大提升。在欧洲,读过《荷马史诗》的朋友应该有印象,里面的英雄一般只把战车作为运载工具,就像龙骑兵一般,到达位置后,跳下战车作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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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荷马所处的时代以前,欧洲地区也曾使用过战车进行冲击作战。之所以没有继续使用,是因为步兵崛起,迈锡尼文明的武士们的装备进行了升级:8字形的大盾逐渐被更小巧的圆盾取代,士兵的护甲更加齐全,短矛和劈刺两用的剑也得到普及,而过去的长矛和长刺剑则不再时兴。
作战方式也相应发生变化——更加灵活,不拘泥于枪林盾墙组成的阵形。这反映的是一个时代的结束:过去由战车主导的,贵族竞技式的作战方式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而机动性强适应力好的骑士成为了步兵更好的伙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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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车地位自然也大大下降,由笨重的箱式战车变成了轻巧的护栏式战车。功能也由冲阵变为了运载。
|迈锡尼贵族战车 图源于网络
当然,此后马车还被广泛运用在战争中,比如进行运输,或者摆出车阵作为防御工事,但传统战车基本已经告别历史了。
古代中国的战车,不仅出现得晚,而且大有“倚老卖老”之势——退出历史舞台也晚。并且,淘汰战车还是受到“降维打击”后的应激反应。
在公元前541年,有魏舒“毁车成行”的举措,不过骑兵真正崭露头角是公元前307年的“胡服骑射”改革。也就是说,如果没有胡人的入侵,也许中原民族改变习惯,乘上战马的日期还要往后推迟。
|汉骑兵 图源于网络
有些“大Celestial Empire主义者”还不忘找些借口“挽尊”,比如说“魏舒方阵早于古希腊的多立斯(Dorians)伊菲克拉特方阵110年。
因此,公元前541年出现的魏舒方阵可以说是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步兵方阵”。
但真相很打脸,步兵离不开其他辅助兵种,战车的淘汰与骑兵的兴起是有密切联系的。然而,观察秦兵马俑可发现,里面的骑兵是持弩骑兵,没有冲击性的骑兵,直到秦代,中原王朝还是得用传统战车“越俎代庖”完成重骑兵的任务。
而同时期亚欧大陆的另一端,伙伴骑兵、波斯铁甲骑兵正在沙场上叱咤风云。也就是说,中原战车的问世到骑兵的亮相,中原地区就没“领先世界”过,遑论“战车起源天朝”。
|秦青铜马车 图源于网络
究其原因,除了地理位置因素外,还有两点。
一,“华夷之辨”——瞧都瞧不起野蛮人,怎么能把宝贝华服换成胡服?至于那时候的卫道士会怎么打滚,可以参考今天的汉服族是怎么声嘶力竭抵制从西服到洋节的一切西方事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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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尊卑次序——骑马,太颠簸了,公子哥摔一下怎么的了?还是开豪车气派。可以想想慈溪太后为啥抵制小汽车,因为司机与她“平起平坐”。
类似的现象在中东也存在过,幼发拉底河附近曾有个叫Mari的城邦,在那出土了Bahdi-Lim给Zimri-Lim的一封信,上书,“别让我的大人骑马,作为一邦元首,只有乘车或者骑驴才符合他的地位。”不过,那都是公元前1700多年的事情了。
所以说,赵武灵王胡服骑射,绝对不仅仅是军事上的创举,更在文化上克服了不小阻力。
这怎么能行?太伤自尊了,难道说我堂堂礼仪之邦,竟然要用蕞尔蛮夷的技术?必须从历史的故纸堆里找出些闪光处给战车辩护。
于是各类说法层出不穷,有拿神话故事说轩辕造车来否定“战车是西方传来”的,有说秦战车是重型战车和西方不一样的,还有说中原系驾法比西方优越的。
结果是怎样呢?尽管埃及的战车可能比较轻巧,然而冲击型的亚述战车高大威猛,甚至不逊色于几百年后的秦军战车。至于系驾法,钟少异先生和钟锡华先生已经指出:以往认为的秦陵铜车马主要靠轭和靷绳传力,这实际上是没有可能的,主要的传力作用,实际上还是只能由辕和衡来完成。
中原马车系驾方式,与其他民族大致相同,并没有传说中的“不压迫马气管”这一回事。
这些狡辩让我想起了什么呢?洋务运动中有这样一种说法,叫“西学中源”。意思就算西方的东西本来就是中国的,被偷学了去,提出这一套是为了照顾卫道士们的“玻璃心”,减少改革的阻力。
然而现在都2120年了,持“西学中源”论的,又是哪些人呢?
“你从未参与过的那些成就,一下子让你骄傲自豪起来了……高谈你的种族身份,民族身份,说你有多自豪。这些和你有半毛钱关系吗?你是历史上那些伟大人物之一吗?……你自我归类于这个群体,因为你本身毫无贡献价值,可悲至极。自豪感是给你自己获得的成就,而不是因为你出生的巧合而骄傲。你不会说‘我有一米八我很自豪’,也不会说‘我有易患结肠癌的倾向我感到很骄傲’……你要是感到很幸福的话倒没问题,用这个词吧,幸福,‘作为美国人我很幸福’,请‘幸福’,不要‘骄傲’,骄傲自豪已经够多了。”这是一些国外人物在讲话中提到的观点。
拿来说“大Celestial Empire主义者“这类极端民粹很恰当。
他们为何总要吹嘘自己祖上“阔过”?因为自卑,怕人瞧不起;因为无能,没有一技之长来赢得尊重;因为贪婪,搞这一套不需要本钱,嘴巴会吹就行。
凡是打着“传统”两个字的,骗子都可以去试试水。
最明显的莫过于传统武术,你只要当做体操搞锻炼一样学点花拳绣腿,练出几块观赏级别的肌肉,再学点阴阳五行话术,就可以开始表演了。
然而好处多多:一群人谈天说地时可声称自己见过龙凤鬼神等超自然生物,认得一只手提起几十公斤重物的高手,唬得旁人练练称奇;暗恋对象没了时,可以怪当代女性不懂男女授受不亲,传统文化丢光了;自己穷光蛋一个,可以怪社会对“中华武术传承者”都不理不睬;英语认不到,数学做不会,可以骂社会崇洋媚外,要不是老祖宗以和为贵早就统一世界了;最后一身陋习被人鄙视时,还可以吹胡子瞪眼睛,摆出架势要跟人干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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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平年代,普通人哪愿意一般计较。所以这套无赖方法可以反复使用。哪怕你身高只有一米五,哪怕你年纪已过七旬,都可以试用。不信你看马保国那套东西都能骗得一堆徒子徒孙。
在这些“大师“的背后,凋零的是古代武术的复原,将”武术“这个词变成了“杂耍”、”健身操“甚至“骗术”。反观国外,无论是对近代军刀迅捷剑技法的复原,还是古典时代角斗士的重演,活动层出不穷。
敢问这些“大Celestial Empire主义者”们,你们哪个看过秦代刀剑究竟长啥样?更别提实操战车了。
|国外对中国春秋战国感兴趣的学者是真刀真枪的驾驶战车 图源于网络
“称霸武林”是低配版玩法,还有高配版的“立德立言”。毕竟现在崇尚科学,拿牛鬼蛇神哄人效果不好,拿身份标签自我意淫也有个限度,同时挥拳弄棒还有被反揍一顿的可能性。
所以,来文的一套,岂不美哉?于是,还是神神叨叨那一套,拿“战车”“战马”“唐刀”“倭刀”说事算个啥,格局太小了。会玩的直接来个“西方伪史论”,干脆宣称西方历史全是假的,还可以著书立说,青史留名。利用自大感来博取声望,稳赚不赔的生意谁不爱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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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还不是最绝的,造车、造文明算啥?干脆直接来个“造人”——现代分子学说认为,智人是从云南和珠江流域进入中国的。什么?竟然不是在中原地区独立起源,这不行。
有些人就认为,我们肯定是北京猿人的后代。这还不行,“英语、英国人起源于古华夏”、还有,“西方文明起源于古华夏”,这才能打倒“西方中心论”。这比学武术还简单些,指不定还能混个教授头衔。
“大Celestial Empire主义者”会拿出一系列的资料佐证他们的观点,但他们受众的问题不是缺乏干货,而是缺乏最基本的,看中学课本都能得到的常识:历史课本说过,希腊的民主、罗马的法制是伟大的,是现代社会的基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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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启现代化时代的,是达·芬奇、哥伦布和华盛顿这些人。
至于秦是什么德行,初中语文课本有《陈涉世家》、高中课本里有《过秦论》,貌似还是要求背诵的篇目。不用看什么《全球通史》,什么鱼鹰丛书。常识的形成,是需要良知的。对这些结论都有异议的人,无需与他多言。
我们不要忘记,阻碍祖先登上战马的,正是搞“华夷之辨”的那群卫道士;“西学中源”的提出,是在守旧派阻力,见“鬼”不得已而说的“鬼”话。
文化交融中,互相学习并不可耻;全球化时代,需要的不是欺世盗名之辈,而需要更多敢于提出“胡服骑射”的开拓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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