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土 │ 孟子之水与斯蒂芬之水

张祚臣  摄

水是人类须臾不可离的。我们的日常生活固然离不开水，就是哲学家之思考，又何尝能够离开水呢？

老子言：“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近）于道。”（《老子》第八章）

孔子对水的态度是这样的——

孔子观于东流之水，子贡问于孔子曰：“君子之所以见大水必观焉者是何？”孔子曰：“夫水，大遍与诸生而无为也，似德。其流也卑下，裾拘必循其理，似义。其洸洸乎不屈（竭）尽，似道。若有决行之，其应佚若声响，其赴百仞之谷不惧，似勇。主（注）量必平，似法。盈不求概，似正。绰约微达，似察。以出以入，以就鲜洁，似善化。其万折也必东，似志。是故君子见大水必观焉。”（《荀子·宥坐篇》）

此所谓水之有九德是也。

无论是老子的“上善若水”，还是孔子的水有九德，与其说是论水，不如说是借水以喻人也。

而最令我难忘者是孟子的关于人之性善的论述。当告子说“性犹湍水也，决诸东方则东流，决诸西方则西流。人性之无分于善不善也，犹水之无分于东西也”时，孟子针锋相对：

“水信（诚）无分于东西，无分于上下乎？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今夫水，搏而跃之，可使过颡；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岂水之性哉？其势则然也。人之可使为不善，其性亦犹是也。”（《孟子·告子章句上》）、

孟子论述的特点，是下一断语，而不容你争辩，却缺乏必要之论述过程，比如“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由“水之就下”的自然规律，而类推出“人性之善”，这本来就十分的不当。至于人性为何是善的，他却根本不屑于去阐释。

非但中国的哲学家喜欢用水作比，就是那万里之外英伦的思想家，也有亲睐于水的，比如专门写作《自 由·平 等·博爱》以批评约翰·密尔的《论自 由》之大法官詹姆斯·斯蒂芬（1829～1894），他在该书第一章《自 由概说》中，当谈到人之天性与广大民众之生活时，就两次使用水流来进行类比——

广大民众的生活，在很大程度上也可以说，全人类的生活，就像水流一样，它被河堰、水闸、堤坝引向这个或那个方向。不同的水流，其流量和性质各不相同，因此疏导水流的工程设计也各不相同，但是人们的生活就是通过这些工程——也就是说，通过各种各样的习俗和制度——进行管理的。

这些习俗不仅从本质上说是各种限制，而且它们是由极少数人的意志施加的限制，多数人心甘情愿地接受了这些限制，在他们看来，这些限制已变得如此自然，以至于并不把它们当作限制。

由此看来，斯蒂芬的观点，更接近于告子的“性犹湍水也，决诸东方则东流，决诸西方则西流”，而与孟子的“人之性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不同。

当然，他比告子的论述更进一步，“全人类的生活，就像水流一样，它被河堰、水闸、堤坝引向这个或那个方向”，人类的生活，就像水流一样，属于自然的一部分；然河堰、水闸、堤坝则属人为的东西，如此类推，自然有其道理。

他进一步阐述了人的天性与状态，“世上总是存在着大量的坏人和无所用心的人，他们故意做他们不应该做的事，却把他们当做之事置于脑后。男男女女中有自私自利、感情用事、轻率、懒惰的人，有人云亦云、陷于琐碎的日常事务不能自拔的人，先想想这些人占了多大比例……对他们有实际作用的唯一办法，就是强迫和限制”。

论述至此，他又一次用水作比——

你不妨对沼泽中的一潭死水发一通高论：“天哪！你为何不流向大海呢？你在这里倒是自由自在，方圆数里之内，没有任何水利设施，没有水泵来吸你，没有你不得不流入的固定河渠，没有僵硬的堤岸把你限制于特定的路线，没有水坝和水闸。可是你动弹不得，你变得腐臭，滋生瘴气蚊虫，这跟奴隶有什么两样！”

阅读至此，我不由想起了那治水的大禹，他三过家门而不入，最后卒于会稽。不错，大禹率领民众，采取疏导的方式，凿开龙门，导河入海，给民众以生路。

而人类原始之欲望，在蒙昧时分，又何尝不像这肆虐之洪水，非加以节制，不能导向文明，这些限制，法律而外，便是古代的礼制，如建立在儒家亲亲、尊尊基础之上的等级制度、丧服制度、祭祀制度等，所有这些，集中体现在《礼记》中，

如“敖（傲气）不可长，欲不可从（纵），志不可满，乐不可极”；

如“贤者狎而敬之，畏而爱之。爱而知其恶，憎而知其善”等是也。

正所谓“夫礼者，所以定亲疏、决嫌疑、别同异、明是非也”；“道德仁义，非礼不成；教训正俗，非礼不备；分争辨讼，非礼不决；君臣、上下、父子、兄弟，非礼不定……是故圣人作，为礼以教人，使人以有礼，知自别于禽兽”（《礼记·曲礼上第一》）。

这些礼制，可说是中国古代节制与引导人性之水的河道、水闸与水泵了。

对此，斯蒂芬也有妙答——

如果那一潭死水知道如何作答，它很可能会说：“你想让我推动水磨，载起舟楫，可你得先给我挖出正确的河道，提供合用的水利设备呀。”

上述圣人所制之礼，不就是当时正确的河道与水利设备吗？不可否认，这些河道与水利设备，容或年久失修，或难以适应新时代之要求，需及时更新。

然如1966年那样“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地采取雷霆万钧般之手段，去破除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其结果便是，旧的河道挖开了，而新的河道还不知在哪里，其结果，只能造成道德与文化之千里“黄泛区”了。

二零二零年九月廿三日上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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