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冬(五)

小说连载《Q货别传》(二十四)

24 
事后方知,那夜,为确保安宁,吴妈,吴老师,坐在他俩门前,厨房烤火者轮流到猪场大门外了哨。挣扎厄运而守护别人的幸福,为别人的安宁冒险,这惺惺相惜,这希望,超拔其灵魂,重建其直面绝望之信念。
寿哥曰:众声喧哗,逆风者智。峻寒之下,耐寒者久。
寿哥曰:所谓命运,是肾上腺上升时否定欲望的选择;是绝望到极点时的坚持;是生死临界点的绝地重生。
夜行山间,月上中天,月隐山峦,如墨染黑,如水渐冷。待月亮西隐,东天泛红,天就要亮了。天亮的急迫,于他俩有沉压心底的重量。
遭遇值得读秒的时间,人生能有几回?或憾其快,或恶其慢,皆深深刻录人生关键节点,值得终生回味。
推着自行车,在大路上踽踽而行。把她挡在自行车另一边,避免来往车辆侵袭,已是习惯。
月夜漫步,月色皎洁,四野宁静,冷峭,令人心静。这难得的同行,亦如同闹钟上弦、松弦。时间流逝中,那振聋发聩的闹响会毫无悬念地爆发,一切都将不可抗拒地回复常态。
时势造化,或命运安排,大抵如此。一切貌似不可抗拒,而一切又在冥冥之中遵循其内在规律和轨迹。
这上弦、松弦的力量,在他俩内心绷紧,或释放,他们都知道,读秒,不足以填平心头鸿沟。他们属于两个阶级、两个敌对阵营的人。她以超越理智的勇气,从阳光灿烂的红色阵营,屈尊于黑暗角落苟延残喘的“黑五类”,一个不可否认的落后分子,无法原谅、终生无出头之日的被改造者。“宽宏大量”与他走在一起,他内心更加无法遏止地害怕这种“同行”见光,害怕不可避免、无法挽回地将她拖到黑暗角落。
红红:载我吧!或许是最后一次。
这话打动了散人卫红,也映衬了他此时希望尽快结束这段旅程的心理。无论是Q货带人追过来,还是遭遇任何人,都有可能把她拖到与他相同的饲猪掏粪的境地。尽管她表现出孤注一掷的决绝,似乎并不在乎,但他不愿意成为拖她下水的人,他也不应该成为那个拖她下水的人。
他跨上自行车,大长腿撑稳,让她坐好。她照例跨坐,两手熊抱他的腰。他开始使尽全身力气,奋力在这伴随闽江蜿蜒起伏的砂石路上猛踩踏板,急速飞驰。
那是奔向希望的速度,还是结束担忧、尴尬、无奈的速度?他也说不清,总之是越快越好。
自行车承载两人有些吃力,链条匆匆抖动、转动之声是他俩共同的声音,与夜虫悠闲或急促的鸣叫相和。一切只在周遭,所有已经发生的、正在发生的事似乎都汇聚在这条路、这辆车上。
一路无话。
说什么呢?工作、运动不好说,生活不能说,爱情无法说。
地上的事情说不得,只有梦、梦中人梦中事、天上事有得说。他搂紧他,头靠在他背上,跟他讲梦。
她梦到漫天浓云密布,水淹未城,只能见高高低低的屋顶、楼顶,她与妈妈水中沉浮、求生,到处是漂浮的草木、家什,到处是不可依靠的断壁残垣、树木、漂萍。她只是八九岁的样子,抱着一副巨幅画像,与妈妈飘摇在激流中旋转的小船上……
这个梦曾反复出现。
话说,寿哥十来岁时,常与伙伴们到铁路边玩耍、捡煤渣、挑猪草。火车在村边往北,要爬很长的坡,拉很黑很长的烟,“哐哐哐哐”喘息。尤拖数十满载车皮的货车,到村边就走不动了,不得已开很慢,只要胆子大,扒货车很容易,扒车到界牌店站玩于我们是常事。我们最惊奇者,不是火车站来来往往的票车、货车,而是界牌店山岗顶有三间红砖黑瓦独屋,里面住一位英雄,双腿残疾。他于我们简直是神一样的存在。我们总想靠近那房子,但不敢。那位高挑白皙的阿姨常穿蓝色起白花丹士林布衫,很漂亮,她天天到岗下池塘挑水、洗衣服、洗菜。他们有个比我们大很多的女儿,很高傲,不愿理我们,经常驱赶我们,用很标准的普通话喊“走开!”大英雄难以接近于我们再正常不过,我们不委屈,很坚定地远观。英雄经常到各学校做报告,但我们学校连校舍、教室都没有,就在村里房子宽敞的人家,学生就是前后两个村子的,才二十几个,桌凳自带,几个年级的同学坐一起,老师上了一个年级的课再另一个年级。广播体操听有线广播做,动作也不标准。据说要到罗店上了中学,才有可能请到英雄。我们于是非常盼望上中学。更密切地去远观英雄。但后来那幢房子空了,再后来,房子没了,岗顶起一座坟,每年清明有很多学校去献花圈、排队举拳宣誓。哪怕去一回呢,但到罗店上了中学,我们没有获得这种荣幸。再大一些,关于英雄一家,传言很多。那位阿姨好像是被枪毙了……
他能清晰感觉到她输出的温柔和温暖,一切还是过去的样子,这也曾经是最能给她安全感的姿势,累了的话,她可以放心闭眼打盹的。这一天够累,他相信,她无法打盹。以前在阳光下载她飞骑,与今天月夜载着她疯狂骑行形成鲜明对照。他们早已无法“见光”了,只能在黑夜苟且,只能“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有月光已是奢侈。
车轮碾飞路上砂石,偶有迸溅“嘣嘣”响亮,也偶尔会有打滑的惊险。路边非山坡,即悬崖,前路朦胧,上坡下岭,一不小心,要么撞山,要么坠崖,正如他俩处境。但他不管不顾,一路狂奔,似乎只有如此狂奔,才能消解他压抑的心情,才能冲出尴尬的困境,才能逃到属于他俩的生天。或者他要急速到达属于他俩的目的地,一起成一个了结?
这是属于他俩的旅程,坚硬的现实是:天一亮,他俩就得“离婚”。速度可缩短轮下路程。天亮,天亮,天要亮,天就要亮了。他这辈子唯一一次感受到血奔心的极限疲惫,就是这次骑自行车,那是读秒的紧张,读秒的珍惜,读秒的急促,读秒的快。
一天,一夜,从未城到猪场,从猪场到末城,就是他俩的婚姻故事,是她任性飞蛾扑火的过程,也是他冒害她之险送她返城的过程。他忽觉,夜就这么长下去,路就这么延伸下去,不要天亮,不要终点,直到死。
到达未城时,月亮西斜山头,很圆很大。
他把吴妈的钥匙硬塞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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