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诗刊与蚊子的碎片⋯⋯
我想,得出去走走。到铁路公园,到黄昏中去。一个跑成习惯的人,暂时还不能跑,很久不能跑,这种憋屈,有深刻的因果。
由很能吃,变得不想吃,不能吃,吃不下;
由很能喝,变得不敢喝,不能喝,喝不下;
由很能跑,变得跑不了,跑不动,无法跑⋯⋯
这些司空见惯的生命现实就在眼前。
很多曾经尽情、恣肆状态,逐步衰减、削弱、衰退、萎顿,直至生命戛然而止,这就是生命,这就是人生。
在一任激情澎湃纵情挥洒享受的时候,总以为一切萎靡颓丧的Low相离自己还远。
其实,通常近在咫尺,或者一直悬在头顶。
我很佩服自己能把自己折腾成自己懊恼的样子。
女诗人代嶶说:想要最好,一定有最痛。
她还说:黑暗会修复光明修复不了的东西。
她还说:每一个早晨都值得醒来⋯⋯
废话。
古人早就吟了: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俗人也讲了:不到黄河不死心,不撞南墙不回头;
而人活着的标志和证明就是:醒来。
一切,我都品咂过、体验过。
看着她装着历尽苍桑、饱经风霜的样子,把她见到的苍老、颓废、阴郁、痛苦、黑暗、丑陋用鲜花和鸡汤褒出来,幻化成一行行文字,端到我面前,冒着难以隐蔽的脂粉气,我像傻子一样笑了。
我的经历比她的口味重多了。
我以为,任何激动、兴奋和愤怒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对人间风景见得太少、领略太浅。
世界上最难表演的节目是:面对磨难和痛苦而呈现出淡定和深沉。你以为他在含泪痛苦忍耐,其实他在用行动接近那与众不同的一刻:化茧成碟⋯⋯
黄昏日落,烈焰烧天,蓝天赌气似的憋出更纯净的深蓝,贴在东天的月牙像纸剪手画,仿佛随时会飘落下来。
晚风从一些避街小巷冲出来,扑面、打脸。
每个燠热初来的夏天,厦门岛都以一种生怕你受不了的小心,呵护着生活或客居于这个岛上的人们。二十多年,我已经非常清楚在什么季节什么时候会有怎样的阴晴风雨风景,寒暑冷热温度。
比如,此时此刻,适合于风摇群绿的四季桂、白兰、栀子花香中健步疾走,有些小喘,热汗微熏,刚好是凉风袪汗的程度。
这确实是很容易激发和蛊惑人内心耽于享乐随波逐流本性的气候。
躺床上养伤的时候,我也有很多慰藉自己的道理。有些道理让我拾回很多自信。
人进入死胡同时,需要出现一堵墙让他回头;
有一条道走到黑的勇气和执着是值得赞赏和奖掖的,最好的奖掖是:给他一盏灯和一根拐杖;
作为一个成熟男人,最值得警惕的状态是:脚踏西瓜皮,看上去很潇洒很爽,而头破血流甚至一命归西很可能只是越来越近的一刹那间的事;
总是在口出豪言时,现实给予严峻的当头棒呵。
走在铁路公园,偶有男女从身边疾速跑过。
成为一个看客的感受五味杂陈。我把那些不得已的思考搅拌成苦水,或者良药,一口口吞下去,然后,消化成刻骨铭心的经验。
到铁路公园万石植物园西门段,是个巨大的风口,很多人坐在两边纳凉。
那风更大,有阻挡前进的推阻力。我顺势在路边大理石贴面的矮墙上坐下来,翻阅一些无病呻吟的文字。
对于一个老男人来说,尤其对于一个既老且又多年浸淫在文字堆的男人来说,我很容易识别文字中的贵气、贱气、装B气、矫情气,尤其自作聪明自作多情的馊汤气。
带出来的这本新收到的杂志,整本读下来,给我的感觉就是:话太难说了,所以说得吞吞吐吐拐弯抹角语焉不详。
爱与恨的目标是清醒并清楚的,至少是半梦半醒。但是,但是,他们花很多文字涂脂抹粉,并做框、镶花边,有的地方还弄快遮羞布。他们何尝不是脚踏西瓜皮似的奔跑在现代诗的坎坷跑道上。
貌似很雅很潇洒,其实摔交是分分钟的事。
就在我在文字中像从加水过多而放米甚少的稀饭中打捞米粒一样打捞真善美时,我穿胡椒眼凉鞋的右脚刺痛了一下,挪开杂志,一只麻蚊子,书名叫做亚洲虎蚊,又叫埃及依蚊,正高高翘起屁股,把它尖长的喙管透过皮凉鞋的胡椒眼儿,扎进我的肌肤,非常努力地吸血。
它吸吮得畅快淋漓吧!
出离愤怒,我随手用杂志拍下去,亚洲虎蚊当场毙命,血溅杂志,当然,应该是我的血。
这个小细节的启示,对于我和蚊子而言,竟然是一样的:在爽的时候,尤其是贪婪而忘我地享受的时候,恰恰是危机甚至是危险临空而降的时候。
我最近的经历、这只蚊子的遭遇,反过来看,也可深思:爽到忘我,要把握好度,记得及时克制、割舍,乃至适时舍弃。
霞光满天时,我己徜徉在铺陈一新的中山路上。已开放霞溪路口到思明南北路交叉口。西边仍在翻修。
在我印象中,这几年中山路年年在翻修,修了挖,挖了修,街道确实是越修越好越修越漂亮了。这次的翻修,动作最大,满街铺厚厚的大理石,再次重整两边椅楼吊顶。
只是不知道,明年他们是否满意。不过不满意没关系,再挖再修。
只是担心,那些在大理石街面围坛种植的高大风景树怎么经得起大风摧折?更别说台风。
事实上也没关系,吹倒了扶,吹折了换,种不活再种,种更大更好的,不差钱,容易,一句话的事。
夕阳辉映,中山路端的富丽堂皇、品位高大上。街道不是人,不像人那么脆弱,街道的钢筋混凝土躯壳经得起折腾。给街道换换质地、更新装饰不过是换一套衣服。中西合璧、传统现代、古今传承,凡是金钱能摆平的事,都不是什么问题。
瞧瞧老百姓走在街上多高兴?
于我而言,我感觉,作为中国历史文化名街,中国十大休闲步行街之一,像一个迷恋跑马的男人一样,不停地跑,不停地折腾,乃至折腾到物是人非、面目全非,文化、历史这些生命力所系的核心内容就容易骨折损腰伤身了。
我的教训往小了说,不过是我一个老男人的私事,往大了说,于人于物于街于城于国于世界于宇宙一理贯通:
没有节制的折腾,无异于自伤或者找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