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样的讲解才能打动观众

鲁迅先生说:“凡事倘非身临其境,总说不得十分明白,譬如一碗酸辣汤,耳闻口讲的,总不如亲自呷一口的明白。”

如果一个讲解员在讲解时,只是“走近”文物,而没有真正“走进”其中,亲自“呷一口”,尝尝味道,就很难发现隐藏在记忆中的美和创造力,所讲的内容既不能打动自己,更不能打动观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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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中,我们常常会看到这样的情景,两个年轻的讲解员在聊天,他们十分专注地谈论着刚刚发生的一件事情,一个讲述,一个倾听,夹叙夹议,互为补充。

讲述者语言生动,表情丰富,眼睛、脸颊、眉宇等几乎所有可以表达思想情感的器官都被调动了起来,语言不足时,手势也派上了用场,重音、停连、节奏以及抑、扬、顿、挫等都用得十分恰当,双方情绪随谈论内容的变化而变化,时而激烈、时而舒缓,时而严肃,时而活泼,聊得十分投入,犹如两个黄鹂鸣翠柳。

一旦她们走进展厅,持棒为观众讲解的时候 ,一下子就收起先前的笑容,换上讲解员固有的面孔,以一种职业化的口吻为观众讲解,听上去流畅、洪亮,仔细看,多了几分呆板、单一,少了几分生动、鲜活,给人一种“上了台”、“做出来”的感觉。

讲解是一门艺术,艺术来自生活,虽不能照搬生活,但语言表达所必须具备的激情却都是相同的。那么,同样都是在向别人讲述一件事,台上、台下为什么会产生两样的表现呢?

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讲述者是否真正走进事物当中,感悟事物存在的原因及其规律?是否真正唤起了自己的激情与思考?是否将音频信号转化成视频信号,在大脑里成像?是真知还是假知?是真讲还是假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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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多数讲解员通常会使用一种速成的学习办法来熟悉讲解,就是拿来一本厚厚的讲解词或陈列大纲,走进一个正在布置的展览,馆领导要求他们在规定的时间内熟悉陈列内容,以全新的面貌迎接开馆后的讲解任务,特别是展览开幕式上对VIP的接待。

时间紧,任务重,为加快步伐,博物馆通常会安排一系列内部考核验收活动,以营造一个紧张激烈的学习氛围。

在这种情况下,许多讲解员来不及按部就班地从基础学起,只好像考生应考一样从那本厚厚的讲解词上划出一些重点段落,拉出一个适中的讲解时长,然后照章背诵。

这种拿来式的学习办法虽然规范了讲解内容,避免了在接待中出现的生疏和怯场现象,但是同时也抑制了讲解员的创造能力,弱化了讲解员独立思考、积极探索的进取心理,使得许多讲解员把大量精力放在讲解词的生搬硬记上,而对于这些文字背后所包含的无穷奥妙则停留在浅知的认识水平上,既不能吸引自己,更不能吸引观众。

许多不在“拿来”范围内的讲解内容,如某些不在显要位置上的文物、图片、表格等辅助材料则常年处在边缘的位置上,即使一些老讲解员也对此十分陌生。

当轰轰烈烈的开幕大考落下帷幕,紧张激烈的学习气氛也逐渐消失,那本厚厚的讲解词通常会像高考后的教科书一样不知去向。成绩优异者会有更多的机会接待嘉宾,而他的讲解词和讲解模式也约定成俗地被保留下来,成为后来者仿效的样本。

于是,同一篇讲词、同一种讲法成为该馆的固定模式,展览不变,讲解不变,一代接一代,如接力棒一样向下传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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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这种拿来式的学习方式只是完成了认知博物馆的第一步,即走近。“走近”不等于“走进”,走近只是拉近了你与被认识物之间的距离,你仍然处于事物之外,得到的只是较为肤浅的知识,属于浅知的范畴。

荀子说“学而不行,虽博必谬”。明代著名哲学家王廷相也说:“讲得一事,即行一事,行得一事,即知一事,所谓真知矣。徒讲而不行,则遇事终有眩惑。”。

“行”是“走进”事物内在、认识事物本质的必经之路。讲解什么就必须走进什么,或用其它模具替代它,体验它的制作过程和使用过程;或走访它的出土地,了解它的原始埋藏状态和发掘过程;或将所讲内容反复推敲磨合(讲解也是一种磨合),只有真正走进,才会真正认知,从而将搁浅在大脑里的知识激活,并将隐藏在其中鲜为人知的秘密发掘出来。

犁、耧、耙、砘、碾等中国传统农具是我国历史、民俗类博物馆常常展示的对象,它们凝聚了劳动人民无穷的创造力,是中国农业发展史的重要见证和历史记忆,要想把这些记忆讲述清楚,单凭简单的宏观介绍和抽象描述是远远不够的。许多讲解词大多都是硬性的,诸如-- “耧车是我国传统播种机械,由耧架、耧斗、耧腿、耧铲等构成,是现代播种机的始祖,早在战国时期就出现了,到了汉武帝的时候,赵过在一脚耧和二脚耧的基础上,创造发明了能同时播种三行的三脚耧。一人在前面牵牛拉着耧车,一人在后面手扶耧车播种,一天就能播种一顷地,大大提高了播种效率。”

乍一听似乎很全面,结构、用途、起源、意义等等样样俱全,但仔细分析就会发现,这里缺乏真正打动人心的东西,那就是隐藏在耧车里的秘密——劳动者的创造力,即由犁到耧、再由一脚耧到三脚耧的演化过程等。我们常常忽略这些过程,只讲述事物从A到B的结果,而忽略AB之间还存在A1、A2、A3、B1、B2、B3等鲜为人知的秘密,这些秘密常常存在于动态之中,单从表面常常是看不到的,如果不与创造者同行,就不能体会创造者如何想象、如何行动,如何思考、如何尝试、如何发现、如何惊喜等等一系列创造过程,丢掉这个过程就不会体会创造者发自肺腑的喜悦,也不会将这种感动化作激情,并用这种激情诠释自己对“记忆”的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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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者曾多次走进乡村体验农耕文化的独特魅力。从拥挤的都市来到空旷的黄土地上,相比之下,这里的一切都显得那么古朴、自然,如同一座立体博物馆,一下子拉近了自己与祖先的距离,眼前仿佛看到一代又一代炎黄子孙在这片土地上耕耘、收获,这种感悟常常不是透过博物馆展柜的玻璃所能感受得到的。

千百年来,就在这片土地之上,当人类用耒耜和石锄一锹一镐地把坚硬的土地翻转过来种植谷物的时候,就一定幻想着什么时候能够一下子完成这个艰辛的过程。带着这种强烈的愿望,五千年前,劳动者创造性地发明了一种被称为“犁”的原始农具。

通过这个工具,将一种三角形的尖状物倾斜地扎入泥土之中,并借助牲畜的拉力将土地连续劐开,这种最初由木器、石器制成的尖状器后来逐渐被金属器所替代,并拥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名字“犁铧”。犁的出现大大提高了耕地速度,扩大了耕地面积,产生了一次巨大的社会变革。解决了耕地问题之后,人类新的愿望再一次萌生,希望能够在有限的时间里将大量种子快速播种到土地里,以确保庄稼的正常生长。

战国时期,随着犁具的不断完善,聪明的劳动者再一次发挥了自己的聪明才智,他们将一个盛储种子的漏斗形容器与犁具结合,在容器与犁铧之间安装一个木制管道,当一个人牵着牲畜向前行走时,另一个人在后面打开漏斗的阀门,并用双手保持犁具的平衡。犁铧在掀起泥土的同时,从漏斗涌出的种子通过管道流入地下,犁铧一过,泥土自然回笼,将种子覆盖,一次性地完成了开沟、播种、覆盖等种植工序,实现了快速播种的愿望,人们把这种新型农具称为“耧”。西汉时期,搜栗都尉赵过在一脚楼和二脚耧的基础上,创造了能够同时播种三行的三脚耧,这种耧被广泛推广,直到今日,有些地区仍在使用。

笔者终于找到了一家正在使用耧车播种的农户,与博物馆陈列的耧车相比,这架正在使用的传统农具显得那么自然、真实,它如同一件活化石,包含着难以用语言所能描绘的历史记忆,能够让人跨越时空与创造者同行,零距离感悟隐藏在耧车之中无数创造者创造、发明的秘密。

将已有的知识与实际结合,耧车的确是由耧架、耧斗、耧腿、耧铲等部件组成。耧架是连接耧车各个部分以及人力、畜力的载体,上载一个装种子的“耧斗”。与一脚耧不同,耧斗的下端留有三个并排的孔,下面连着三个空心的木管,分别连接在三个耧腿上,楼腿下方各有一个三角形的耧铲,如同三个并排站立的犁铧。借助畜力将泥土翻转过来,并在翻转的同时让种子自动流入地下,变最初的一行播种为三行播种,既省时又省力,实现了“日种一顷”的播种效率。为了验证这个秘密,笔者重新抬起犁铧,只见每一个犁铧后面都隐藏着一个圆圆的洞,那就是木管的出口,所有的种子都要从这里流出,着实令人惊奇。

虽然近距离观察能令人耳目一新,但是这仅仅是“走进”记忆的第一步,要想真正了解耧车的奥秘最好的办法还是要亲自体验。征得对方同意后,笔者赤膊上阵。当骡子向前移动时,耧车开始工作,笔者紧握楼车上方的扶手,一边把持着楼车的平衡,一边向下推压。这种“动一动”与先前“看一看”的感悟截然不同,它使人热血沸腾,仿佛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调动了起来。

随着三个犁铧在泥土中穿行,耧斗中的油菜仔也在颠簸中不断渗下。回头看,真是神奇,不足两三分钟,竟有长长的三条垄沟播上了种子。

任何事物都有其形成的原因和规律,走得越近看得越清,随着距离的缩短,许多隐藏在其中的秘密就会逐渐显露出来,在你发出惊叹的同时,也将你的好奇心诱发了起来,促使你靠得更近,下意识地问:“种子真的会均匀地流进土里吗?会不会一个管子多一个管子少呢?”

耐心的农民放下了手中的活儿,指着耧斗下方一个吊着的木球说;“种子从耧斗里滑出来时,这个子弹就会左右摆动,把籽粒均匀地打进三个洞里。”笔者这才注意到,耧斗下方还藏着这么一个机关。当耧车前进时,它果真在那里不停地碰撞。

啊!太聪明了,多么神奇的创造力!笔者又一次被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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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与创造者同行,才会发现隐藏在记忆中的秘密,感悟创造者创造的惊喜,当一连串惊喜累积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人的心中就会萌生一种强烈的愿望,那就是将这种惊喜迫不及待地告诉周围的人,你不会再把讲述或讲解看作是一种枯燥的工作,而是一种乐趣,并愿意与大家一起分享这种乐趣,真正实现学真知、动真情、用真心的三真法则

由于是肺腑之言,你的心态、表情、动作,甚至是语言表达都是自然而然的,你有一种讲解的激情在心中燃烧,而这种激情正是讲解艺术中最为宝贵的东西。

作者单位:内蒙古博物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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