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笔记：探春尽是伤离意绪
瑞龙吟
作者 周邦彦
章台路，还见褪粉梅梢，试花桃树。愔愔坊陌人家，定巢燕子，归来旧处。
黯凝伫，因记个人痴小，乍窥门户，侵晨浅约宫黄，障风映袖，盈盈笑语。
前度刘郎重到，访邻寻里，同时歌舞，惟有旧家秋娘，声价如故。吟笺赋笔，犹记燕台句。知谁伴、名园露饮，东城闲步？事与孤鸿去。探春尽是伤离意绪。官柳低金缕。归骑晚，纤纤池塘飞雨。断肠院落，一帘风絮。
注释
章台，台名。秦昭王曾于咸阳造章台，台前有街，称章台街或章台路。后来，这里妓馆林立，古代诗歌中就以章台代指妓女聚居之地。如李白《流夜郎赠辛判官》：“昔在长安醉花柳，五侯七贵同杯酒。”李商隐《对雪》：“梅花大庾岭头发，柳絮章台街里飞。”还有一个词是“章台柳”，却从一个故事而来，唐代孟棨《本事诗·情感》载：唐人韩翃（音hong，二声），颇有才名。邻居一人姓李，颇慕其才名，便把一姓柳的歌妓赠给他。才子佳人，如鱼得水。韩翃考中进士后，就职于淄青节度使侯希逸衙前为从事。因世道纷乱，未便带家眷。三年之间，二人以诗书赠答，极表思慕之情。韩翃为柳氏写诗说：“章台柳，章台柳，往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亦应攀折他人手。”柳氏答诗：“杨柳枝，芳菲节，可恨年年赠离别。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后柳氏居佛寺，被番将沙吒利夺去。韩去都城，偶遇柳氏。柳赠以香膏，哭诉永别。韩在一次酒会上，遇到少年虞侯许俊。许知情后，慨然相助，突入沙吒利府，将柳氏接回。侯希逸上本参沙吒利，代宗皇帝准奏御批，韩柳终于破镜重圆。章台柳便常作美女代称，也常用来感叹世事沧桑。
试花，将花拟人化，尝试开花，指花初开。如范成大诗：“去年小试花，珑珑犯冰寒。”
愔愔，幽深，悄寂。愔，读音为yin，第一声。
坊陌，坊曲，妓女所居之地，也泛指街道。
定巢燕子，有稳定巢窼的燕子。寇准《点绛唇》词：“定巢新燕，湿雨穿花转。”黄升词：“天上传新火，人间试袷衣。定巢新燕觅香泥。”
个人，那人，伊人。宋词中常见“个人”“人人”都是当时人们对喜欢的人呢称。如晏几道《菩萨蛮》词：“个人轻似低飞燕，春来绮陌时相见。”
乍窥门户，指倚门卖笑。宋人称妓院为门户人家，乐户人家。但这样注释放到这个词里，与作者营造的感情氛围不对，不如只从字面解，就是刚到站门户的年龄，躲在门后向外窥望。
浅约宫黄，淡淡地涂上黄色妆。古代妇女涂黄色于额上作妆饰，称额黄。如李商隐诗：“寿阳公主嫁时妆，八字宫眉捧额黄。”
前度刘郎，指唐代诗人刘禹锡，也可指遇仙的刘晨。刘禹锡《元和十年自朗州承召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诗：“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又有《再游玄都观绝句并引》前面序上说：“余贞元二十一年为屯田员外郎，时此观未有花。是岁出牧连州，寻贬朗州司马。居十年，召至京师，人人皆言有道士手植仙桃，满观如红霞，遂有前篇以志一时之事。旋又出牧，今十有四年，复为主客郎中。重游玄都，荡然无复一树，惟菟葵燕麦动摇于春风耳，因再题二十八字以俟后游。时大和二年三月。”这首诗说：“百亩中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刘义庆《幽明录》上有个刘晨、阮肇上天台山遇到两个仙女故事，说两人与仙女配对结婚过了半年，回家一看，人全变了，见到的是自己的七世孙，两人再回到仙女那里，却找不到人了。这一故事广为流传，已成了后来文学作品中常用的典故，常称去而复返的人为“前度刘郎”。
旧家秋娘，元稹、白居易、杜牧诗中常说到谢秋娘和杜秋娘等歌妓，秋娘就成为歌妓的代称。
燕台句，指李商隐的《燕台四首》。李商隐曾作《燕台》诗四首，与春夏秋冬景致。李商隐在《柳枝五首序》中说，他的从兄让山曾在洛阳少女柳枝面前吟诵他的《燕台四首》，得到柳枝的赞叹，并对作者产生爱慕之情。柳枝见到李商隐，李商隐也答应娶她。可是，没过多久，柳枝被别人娶去。此处用典，暗示昔日情人已归他人。
露饮，指无拘束地饮酒，可指露天饮酒，也可指脱帽露顶饮酒。杜甫《饮中八仙歌》：“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还有晋朝孟嘉饮酒中帽子被风吹落也不知道的故事，也成为洒脱纵情饮酒的典故，在诗词中常见。如吴文英 《绕佛阁》词：“又露饮风前，凉堕轻帽。酒杯空、数星横晓。
东城闲步，用杜牧与张好好的故事。杜牧《张好好诗》序上说：“牧大和三年，佐故吏部沈公江西幕。好好年十三，始以善歌来乐籍中。后一岁，公移镇宣城，复置好好于宣城籍中。后二岁，为沈著作述师以双鬟纳之。后二岁，于洛阳东城重睹好好，感旧伤怀，故题诗赠之。”张好好原为歌妓，杜牧喜爱，后来，她由歌妓变为沈述师的小妾，再变为卖酒女，这未必不是好事，但在杜牧眼里，就是坏事了。
事与孤鸿去，化用杜牧《题安州浮云寺楼寄湖州张郎中》：“恨如春草多，事与孤鸿去。”
官柳低金缕，官道上柳丝低垂，如金色丝线。官柳，指官府在官道上所植杨柳。杜甫《郪城西原送李判官》诗：“野花随处发，官柳著行新。”牛峤《杨柳枝》词：“无端袅娜临官路，舞送行人过一生。”
试翻译如下
走在章台路上，还能见到梅树梢粉正褪花将败，桃树试探着开出一朵两朵花。通往她住处的路上，人家都显得那样寂静，有稳定巢窼的燕子，又重新回到去年的旧巢。
我呆呆地站立着，想起她那时年少又傻，刚够站到门头，躲在门后窥看。天快亮时就起来抹上淡淡的宫黄（咋不抹得多呢，因为青春时光，不需要装饰，自有一种美，抹得多了，反而见不得青春靓丽），风吹来，急拿袖子挡，但那挡却像是用袖子映照着她美丽的面庞，（惊慌中）她说话声笑声泠泠然满庭院。
之前来的“刘郎”故地重游，把左邻右舍都访遍了，却只知道当年和她一块歌舞的秋娘，声价还是像以前一样（没有给他说她的消息，是知道也不愿说；当时姐妹声价如往时，也说明那个她一如往昔地美丽）当年写过字的笔与纸，都还清楚地记得《燕台》那样美的诗句。可惜我见不到他，谁和她相伴，谁和她纵情地畅饮，谁又和她情思绵绵地在东城散步？无论什么事都象飞鸿飞去，了无痕迹。如今我寻访春天，全都是伤心离别的情绪。看吧，官道上，柳丝低垂，像黄金的丝线，（就像她当年挽留我时情意绵绵）。一人独骑，回来得晚了，细雨又落池塘上，站在院落里，伤心断肠，看帘幕边风絮被雨打风吹。
赏析
我觉得王国维说的“两宋之间，一人而己”虽然有点过，但看周邦彦的词确有咀英嚼华、齿颊芬芳的感觉。
咱们看他炼字。“褪粉梅梢，试花桃树”，“褪”字，写出梅花凋落的无奈，而“试”字将桃花初绽那种娇嫩的感觉一下子写出来了。而更难能可贵的是，这隐隐然与下片那个“窥”字相映照，既写出了景物变化，又烘托了氛围。再看下一片，侵晓的“侵”字，暗含少女跃跃欲试的心态。浅约宫黄的“浅”字写出少女的天生丽质，不用脂粉装饰，最妙的是后面一句中那个“映”字，即使在风吹来慌乱的时刻，这个小姑娘的姿态也是优雅的，以袖障风，不是减少他的美丽，而是以袖子来映照她的美丽。
从这些字上，我们看到周邦彦“推敲”的苦心，但读起来，又有“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自然。这样的功夫不是一般作者能达到的，多是可望不可及。然而，从这字里行间周邦彦其实已告诉我们他的“武功秘籍”：在情感细微处寻找外在世界与情感相交映的对应物，以情感为纽带穷形尽相将其描画得如在目前。
咱们再看其结构。“瑞龙吟”这个词牌所要求的词是三片，前两片就是“双拽头”，像一本书的序言，像说书的书帽，都是为后面的主要内容做阐释、烘托的。这阕词，三片说起来是四个字，回、忆、今、昔。
第一片写回来，以写景为主，而景物是作者看到的，景中含情，含事。据说这首词是周邦彦重回京城寻访旧日相好妓女之作，“褪枌梅梢，试花桃树”就暗含着世事变幻，看似写景，含有感慨、叙事，感慨是时光推移，叙事是春天又到了，我又回来了。接着写坊曲人家的“愔愔”，这是作者自我感觉的“愔愔”，从后面“旧家秋娘，声价如故”就知道这里与以往一样热闹热辣，但作者因为没有她而感觉到“愔愔”。再往后，含蓄地说“定巢”燕子，又回旧处，暗含着作者自己没有定巢，还在漂泊。这样的暗示的手法为后面的内容荡开了空间。
第二片是写忆，意当年的她多么美丽，多么可爱。从细节说起，“窥户”“浅约宫黄”“障风映袖”，一个刚进入青春期活泼美丽的少女跃然纸上。
前两片的回与忆，顺理成章化为这第三片言情的今昔交织，人见不到，只见到其朋友，想过去情意绵绵；假想如今她和别人欢饮，再感叹自个伤离情绪；结果是，心惆怅，春虽好，都是忧伤意绪。看细雨落池塘，飞絮吹天涯，只能断肠了。
前景是烘托后面之心情，前忆是反衬后面之伤感，以写景入，以写景出，真情自在其中，这首词被周邦彦自个看重，也被后来词人词评家看中，不是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