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的照片是一种冒犯,希望我的文字是一种救赎。”
风物君:
前些日子,风物君举办的线上讲座中,请到了《湘西》《黔东南》主编、资深主笔范亚昆老师,为我们讲述摄影背后的故事。
她气场全开,短短一个小时,谈到摄影伦理,谈到人文关怀,谈到娱乐至死。最后,回归到我们自身对世界的理解和尊重。听到的同学大呼过瘾,没听到的人捶胸顿足,强烈要求风物君整理出一份笔记。
现在,特别版课堂记录奉上。如果你是旅行、纪实、人文摄影爱好者,看过文章,也许会得到启发。(预告:欲参加新一期线上讲座,请拉至文末,或直接扫描下图二维码。)
#地道风物# 微信课堂·第二期
↑↑独家绝版音频,有“神仙姐姐”的天籁之音,不可错过
大家好,我是范亚昆。欢迎大家来听一个门外汉谈摄影。据我所知,现在已经有好几位与我合作过的摄影师潜伏在这个群中,听我吐槽摄影师,所以我今天最大的愿望,就是谈完以后不挨揍就可以了。当然,你们也够不着我,对吧?
作为一个一贯温和的、基本上不对别人开炮的人首度对另外一个领域谈看法,有些问题可能会比较过线,所以适合咱们关起门来聊。当然,如果有熟悉我的人认为我一向不温和、经常开炮,那保留意见不许提出来。
昨天,我们的宣传海报一放出来,马上就有朋友认出来,这张打伞的青蛙是著名的“照骗”,骗子的骗。没错,这就是几年前著名的“照片门”事件,可能还有不太熟悉这件事的同学,我们可以一起温习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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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蛙打伞照骗门
印度尼西亚一个摄影师拍到,一只树蛙在大雨中抱着一片叶子躲雨,它还会根据雨的方向调整“雨伞”的朝向。当时这组照片流传很广,善于煽情的中国网友还给配上了各种文字。但是,这组照片很快就被我方阵地的同仁无情地拆穿了——我们《博物》杂志的博物君为大家指出了这组照片的摆拍过程:“喷壶造雨+弱得任人摆布的蛙+天南星科的叶片插进芦荟叶子里,谎称在后院抓拍到难得瞬间=印尼摆拍摄影师。”
这个印尼摄影师摆布树蛙不只是这两张照片,还有其他青蛙在做其他造型的照片也被博物君给拆穿了。下面我们可以来看这几张照片。
这是一个功夫树蛙和一个竖着中指的树蛙▼
但是实际上我们很容易可以看出来,青蛙的肢体是被一条看不见的线固定在同一个高度上了,当时博物君还在这张照片上画出了这条线的位置。这种照片里的欺骗行为当时是给博物君给拆穿了。
如果大家认为我方阵地坚不可摧,那就错了。虽然我方阵地有这样火眼金睛的同学镇守,但其实也不是没有沦陷过的,举一个小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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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国家地理以前有动物摄影的月赛,这是某期月赛一等奖的一张照片,一只雏鸟在等待大鸟给它喂食。后来这张照片被许多人批评,因为这只雏鸟实际上是被摄影师绑在了树枝上,所以呈现出一种很不自然的状态。
这种事在动物摄影中屡见不鲜,所以后来中国国家地理在2013年的8月刊专门做了一个选题,叫作《动物摄影黑镜头》,举了很多类似的拍摄事例,包括侵入动物领地、追拍藏羚羊藏狐以致怀孕的动物流产,等等。大家可以随手看一下:
雏鸟何以站立嫩枝
寿带鸟悬飞空中,喂食破壳不久的雏鸟。摄影师在巴基斯坦的一处盐湖附近拍摄到这张照片,那是一只雄性的寿带鸟,它飘带般的尾羽明艳如火,整洁的画面不仅极富视觉冲击力,更弥漫着父子间的温情。可是很遗憾,深谙鸟类行为学的研究人员纷纷对图片内容提出质疑—雏鸟羽翼未满,尚无飞行能力,它是如何爬上枝头柔嫩新叶的呢?很多人推测,摄影者是把雏鸟从巢中取出,强制摆放在叶尖的,另外为了保证画面构图的干净,拍摄者还把树枝右侧的一个小枝条给掰掉了。精彩瞬间的背后,寿带雏鸟的命运让人担忧,图中喂食的父亲,不知在摄影者按下快门的那一瞬间,真实的心情会是怎样。
摄影/Bank Bhalwal
如果对这个选题有兴趣的,可以在网上搜索一下《动物摄影黑镜头》那篇文章。这个选题触及的还只是一些表面的问题,除了动物摄影之外,其他的摄影中也存在很多类似的案例。由于我身处这个行业中,所以会知道一些更多的案例,比如说,大家认为拍风光没什么问题吧,其实不是。圈内流传过一个著名的事例,好像是内蒙古的某个地方,一位摄影师以一棵树为前景,拍到了一张非常美的风景照。他担心接下来很多人会慕名来拍摄这个景色,就把树给砍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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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需要怎样的美
所以呢,这个选题其实是一次反思,它真正反思的不是我们被摄影师骗了,也不是怎样才能拆穿摄影师的小伎俩,而是要问一个问题:我们需要怎样的美?顺着这个问题,其实我们就可以往下说了。因为,摄影的问题不仅仅是摄影的问题,但是我们还是要从摄影说起。
前几年,有一个浮出水面的现象是西藏摄影。大概在20年前,进西藏的摄影师还比较少,后来随着这个人群越来越多、相机越来越普及,出现了一个非常壮观的现象:有很多背着长枪大炮的人,像围攻一样拍摄安静的藏民,他们的架势,就像是拍动物园里的动物一样。
如果我来分析的话,这种拍摄心理,第一是猎奇,第二是占有资源。背后的原因是,被拍摄者是日常生活中比较少见的对象——我只要拍到他,我就占有了这个资源。
说到占有拍摄资源这个话题,这里可以插播一句:不知道大家有没有注意到,那些在圈子里被称为“大师”的摄影师,有多少人,是因为占有了别人不能拍到的资源,而被称为大师的?比如拍摄故宫、拍摄无人区?这个话题说下去的话我会得罪很多当红大师的。
而真正的问题是,有多少人试图通过镜头,来阐释、表达一些被我们忽略的深层问题?我们在看照片的时候,又有多少问题被我们忽略掉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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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注的三个层面
由于我经常会接触一些纪实类的摄影题材,所以在看这些照片的时候,一般会关注三个层面的问题:
▶第一,摄影师是不是了解他拍摄的对象?
有的摄影师号称拍一个村庄拍了20年,但是,你问他照片中某个重要人物的名字,他可能回答不上来,这一种,就属于占有资源式的,会被我最先过滤掉。在这一点上,我举一个正面的例子,就是曾经获得荷赛大奖的湖南摄影师旷惠民先生。我不认识旷先生,但看他拍摄的照片,他能写出比编辑详细得多的图说,关注他拍摄的每个人的命运,能把他们的生活讲得一清二楚。他甚至具有一种朴素的历史眼光,悲悯但不会过分怀念旧生活,把时间的流逝、时代的改变视为一种正常状态。
如果大家感兴趣,可以看《地道风物·黔东南》专辑中,有旷先生拍摄的一组贵州芭莎的照片。他为之写的图说很精彩。我在这里只上一两张。
Kuang Huimin-basha 因为历史上种种原因迫使苗族经历了两千多年的历史完成了生存地点的迁徒,最终选择了远离平原的高山作为生息之地,它阻碍了苗族与其他民族的交往,形成一个相对封闭的生存环境,使苗族村寨长期处于自然经济状态。
Kuang Huimin-basha 1991年4月,岜沙还没有通电。建房需要的木板都是用这种古老手工拉锯加工出来的。建一栋新房要先饲养3、4头牛出售后购回一些建筑材料,在农闲季节请同族兄弟帮忙搭建高大房架,以后自己再用4、5年时间才能慢慢建好。
▶第二个层面的问题,镜头语言的运用
我不是专业人士,在这里并不谈一些艺术类的表达手法,但我在看一些照片的时候,会下意识的注意几个小的细节,在这里,我拿一组海南黎族生活的照片来举例:
这个摄影师我不认识,也忘记是谁了,在这里只谈我的感觉,如果他在其实是可以与我争论一番的。我关注的细节是什么呢?1、摄影师是不是喜欢用广角镜头?2、拍摄人物、尤其是小孩子的时候,是不是有一种微微俯视的角度?
这两个细节如果都是肯定的话,我们会发现,画面会呈现一种非常不稳定的效果,因为,广角会造成画面畸变,而俯视是一种下意识的缺乏交流。整体来讲,不管摄影师的初衷如何,他的画面在无意中表达出一种缺乏耐心与交流的状态,让观看者感觉不舒服。为了不让我的断言左右大家的感觉,我同时选取了两张另外的场景稍大的照片。
▶第三,是观察摄影师本人在拍摄时的状态
其实我遇到过很多好的摄影师,在这里只举一个例子。我认识一位湖南摄影师,他叫李锋。之所以举他为例,是因为他很极端,他在生活中就是一个吊儿郎当的疯子,(虽然现在他也在我们群里,但这话我也不避讳他),他对什么都有一种玩世不恭的态度,浑身都是缺点。但是,当他站在自己的拍摄对象面前的时候,完完全全变了一个人。他的主要拍摄对象是湖南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当我看到这个疯子站在很多是乡下的老头老太太面前的时候,他一下变得肃穆、谦恭、彬彬有礼,他不急于拍摄,而是和他们聊很多问题;他很关注他们的生活,也很介意别的采访者对这些人哪怕有一丝的不尊重。
对,我最终要谈到的一个问题,是尊重。前几天我在新疆的喀什地区做采访,遇到一位摄影师,是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女孩儿,名叫周仰,她是上海一所大学的摄影老师。我与她萍水相逢,却仿佛认识很久的感觉,她给我看的她写的一段有关摄影的文字中,有这么一段话:
“如果与拍摄对象隔着巨大鸿沟,如果他们和我之间的权力关系太不平和,我并不能心安理得按下快门。交流、信任和平等都是最必要的,对于再现自己所不属于的群体,我总是自视不够格。”这段文字出自她的微信号:不爱游荡的摄影师不是好翻译。”
这段话其实是打动了我的,因为我看过很多很多自以为够格的东西。每说到这里我总会提到一个人,就是获得过诺贝尔文学奖的V.S.奈保尔,他是出生在中美洲的印度人,出身于婆罗门家庭,也就是印度最高等级的出身,他以在著作中观察印度而闻名,并且获得了文学奖。
V.S.奈保尔
他写印度,算够格吗,应该是算的,但是,我却非常非常不喜欢他对印度的描写。奈保尔的确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他观察到的很多问题,比如环境脏乱差、人懒惰,有的油滑……但是,我非常不喜欢的,是他在书中表现出的一种倨傲的态度。他无时无刻不在书中透着一种冷嘲热讽、孤傲尖酸的感觉,这是一种俯视,是自认为站在文明国度中的一种俯视,他与观察对象之间的那种鸿沟,被他的文字展现了出来。相比之下,同样是观察这类环境,法国的人类学家列维-斯特劳斯则要冷静地多,因为他所表达的,是每一种现象之后,必有久远的原因。
照片呈现出来的世界会更复杂。苏珊·桑塔格写过专门的一本书叫作《论摄影》,她就提到过,每张照片只是一个碎片,除了拍摄者之外,照片的道德与情感的重量还要视它放在哪里而定。
苏珊·桑塔格
比如美国六十年代有个叫作尤金·史密斯的摄影师,在日本一个渔村拍摄了一组照片,是居民们因为汞中毒而残废和慢慢死去的照片,他记录了一种令人愤慨的痛苦,他又遵循了超现实主义的美的标准,用一种创痛疏离与震撼我们。但是,史密斯的照片,在小样上看、在画廊里看、在政治集会上看、在警察局档案里看、在摄影杂志上看、在新闻杂志上看,在书里看,它表达的都是不一样的意义。即使是同一张创痛的照片,我们在不同的环境下,既可以读出里面的仁慈,也能够看到其中的残忍。说回我们看到青蛙打雨伞的那一张,有些人会觉得很可爱,但是换一个角度,当你认为知道真相的时候,会发现它是很残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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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为什么青蛙打雨伞的照片会流行呢?是因为很多拍摄者并不顾及照片的内涵,而要服从娱乐的需求。是因为我们希望看到青蛙打伞、希望看到大鸟喂小年、希望看到蝴蝶落在花上,希望看到和我们穿着打扮与生活都不一样的人,才催生了这么一大批摄影,催生了很多很多连最起码的尊重都不存在的摄影方式。
所以,不用嘲笑摄影师的套路,他们运用的只是娱乐时代的一种表达方式。当它反过来让我们反思,是不是自己的需求创造了这种摄影的时候,我们会发现,自己观察与理解这个世界是不够格的,我们并没有真正尊重这些事物本来的样子。
苏珊·桑塔格说,照片是“我们通过照相机表现出来的东西对世界的理解”,她又进一步论述,一切真正的理解其实起源于我们“不接受这个世界表面所表现出来的东西”。这才是对这个世界,以及我们自己的理解与尊重。
写《美丽新世界》的阿道司·赫胥黎曾经预言道,在一个科技发达的时代里,造成精神毁灭的敌人不是那种一眼看上去就让人心生怀疑和仇恨的人,他更可能是一个满面笑容的人。欧文·柏林有一首歌名字叫做《没有哪个行业能像娱乐业》(there’s no business like show business),这个满面笑容的行业可能在侵蚀我们每个人。
中国有个诗人叫作于坚,他既拍照,也写东西。他曾经讲过一句话:如果我的照片是一种冒犯,希望我的文字是一种救赎。就我来说,我不是一个拍照片的人,这常常让我感到庆幸,但很可能,在我的采访与写作行业里,我面临的是更复杂的问题,这个将来有机会的时候再分享吧。
感谢大家听了这么久,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