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肥庐江| 黄晓平:后来与未来(组诗)
以诗歌慰藉心灵
黄晓平
雨 天
我在读,读一首往日收藏
如今读起来寡淡的诗
此际诗行里爬出了你们
几只似曾相识的蚂蚁
回乡路上遇见你们时
也想打声招呼,想想算了
你们正忙着,我也是
那时你们,有的举着白色米粒
有的扛着金黄的草籽
那时我,看上去两手空空
其实心里多少扛着些
对你们说不出口的琐事
落雨天,休闲天,我打着哈欠读诗
你们丢开扛着举着的吃紧
请随意地串门散心,打嗝放屁
我说过了,眼下是雨天
这一季的流水
这一季的流水,敢作敢为
劫下临水照镜的花朵
落花伴流水,成就沿岸美谈
白天,流水听从堤岸
口噙花朵在起伏处响滩
在平阔处流连,营造回水湾
入夜后收拢起所有表情
与怀中落花一样淡然
我以白鹭身份见证艳遇
伸展腿脚,即可探出水的流速
以及流水想要的深浅
无意中,破解了流水不腐的密码
——得失荣辱都付与流年
这一季的流水好聚好散
给它堤岸它就江水滔滔
给它秋天便是秋水微澜
往大海爬行,河水是认真的
河水是拒绝进化的爬行动物
而大海这只天堂鸟
早在史前就做出了飞行状
往大海爬行,河水是认真的
像藏地磕长头的人
虔诚在心,坚韧在骨
一浪一匍匐,一步一伏拜
磕向大海深处
修炼魂魄,筑造莲台
河水的遗憾是带不走两岸倒影
那些倒影想让河水驮着
驮往大海,捐赠缤纷大地的副本
披挂在天堂鸟的羽翼上
夜宿海边
躯体沉缓向静,而听觉
仍在推进未了的旅行
独享左邻右舍无缘的热烈
且屏蔽导游,略去引航的灯
侧身,平躺,或趴着不动
向波涛打听大海的隐秘
所有姿势浑然天成
自问:难道我也是个舍得的人?
——怎么就按捺住平常心
在一截软糯的梦中
生生,掺进暴烈的成分?
天 井
造屋的人对接好榫眼
卖了个破绽,透过破绽看天
天蓝成方格子
落下来,叫天井
坐井观天的人夜观气象
看流星在墨色的纸上练字
横是一竖也是一
大手笔,一笔定乾坤
井壁上守夜的蜘蛛
在八卦阵里逡巡游荡
食道敞开,声带紧锁
捕食老去的露水,过往的蚊虫
白天,井里那个寡言的老汉
不停地搓着稻草绳
野地里站着的那个稻草人
活像老人的本家兄弟
风吹草动,隔着天井呼应
对今冬第一场雪的期许
来得或早或晚
见怪,不怪
只是这场雪,当下在熄灯后
下在鼾声与呓语的夹缝里
若是白天,可不可以
先洒些雪粒在左手
再转化为雪花,过渡到右边来
前胸和后背,要下,下小些
落地化成薄雾的那种
朝九晚五的人,来路畅达
去路干爽,起步落步都轻快
尘世所见
我在尘世忙着琐事
芝麻大的事,像漂浮的灰尘
人浮于事或人浮于世
尘世所见,灰尘与灰尘
相处甚好,尘世飘渺
灰尘也讲究对等
有几粒从上古飘来
就有几粒,向上古飘去
我与灰尘几分相像
喊我去打扫的,也是它们
弯腰抹来抹去时
口喃颂词,祝它们也祝自己
早日尘埃落定
黑与白
雪盲者对雪白过敏
夜盲者为夜黑心焦
我的那个盲,与生俱来
瞳仁像一只不可控的漏斗
漏掉了人间好颜色
只留下黑与白,替我
打量这令人疑惑的世界
大夫劝慰,色盲者失去
眼前的五彩缤纷
只要不失去希望与想象
就可走向心灵的彩虹
勾画别样人生,把丢失的精彩
一点一点找补回来
那好,且不去想找补
我得搂紧这留守的黑与白
像搂住一只白狗,一只黑狗
让它们日夜追随我
不许俯地仰天汪汪叫
若不听话,我就闭一下眼睛
扣它们一份口粮
几个回合下来,就知道什么叫乖
后 来
后来才明白——后来
是从前的变频
那个夜行成瘾的人,从前
喜欢打着口哨作灯笼
照亮并丈量,脚下要走的路程
后来夜行者开车夜奔
关掉车载音响,手机调成振动
目视前方道路,仿若醉心
车轮摩擦地面的声音
后来,那个上了年纪的汉子
转身看到从前那根绳
垂挂在皂荚树的荫凉里
上面坐着荡秋千的少年人
阴晴不定
——能够叫醒装睡者
定是之前作过装睡的人
听到这话我抬头看天
天正雨,落往地面的雨滴
不管不顾的奔前程
没在意云,也有挽留的用心
雨声与鼾声交织的路径
时隐时现,忽晴忽阴
我已接近醒来的时辰
枝头这鸟,傍晚啼叫
黎明才有所耳闻
花瓣不止散布露水消息
也在散布鸟们的疼痛
捡拾这疼痛,我察觉
鸟儿半掩的翅膀
护庇着偷取我睡眠的人
它的叫声不温不火
揭示了我含而不露的深情
我已接近醒来的时辰
我不知道,我身在清晨
还是黄昏
石头里的石头
它们的前身,是族群里的恩宠
譬如那悠雅怪异的金甲蜥蜴
羞涩的三叶草,以及曾把史前天空
砸出漏洞的恐龙蛋
它们是睡在石头里的石头
从发现地,辗转进入博物馆
越过许多石头,我去看它们时
路遇的石头不计其数
隔着玻璃罩,轻唤它们乳名
它们的苏醒或许依赖听觉
呼唤时,我恪守石头的耐心
我准备好了,倘若石头里有响应
我即隔着石头跨界行动
藉着痛疼与快感并发之力
逆水而上,化作鲤鱼跳龙门
我与众生一样,而它们
与众生一样,我低头看地
捕捉地面上的动静
多于看那高高的天庭
有时也看星星,却是疑惑:
哪颗会给沉郁的人间
带来蓬勃与清新
而它们有所不同。它们
目光一致向上,向上
隐含着神游八极的兴奋
丝毫不隐讳渴望星外文明
譬如青蛙蹲伏,蛇扭动腰身
以及游来游去的鱼
遥望蓝天,不眨眼睛
它们看出银河深浅,点点繁星
都是河里溅出来的水滴
有水,就有花朵打开的风景
它们不指望被谁带往星外
只将心头渴望,寄于某颗行星
活力四射地碰撞疲惫的地球
卖锥子的人
从袋子里倒出一堆锥子
锥尖各有所指,却无尖锐对立
在公园侧门外,那人蹲下
卖出三两只锥子,城管踱过来
那人把地摊上的锥子
装入袋中,扎在自行车后座上
边推,边走,边吆喝:
“卖锥子喽,卖锥子——”
他每喊一声,我身上
某个部位暗自跳动
好像不这样,就会被锥尖
扎出一眼一眼的窟窿
暮色是造化中慌乱的部分
暮色还浅,像藕塘里的鱼
嘁嘁咬着荷叶边
游戏似的将路上人和影
打连接处咬开。火车头拖拽着车厢
在拐弯处,减速,松脱
暮色渐深,在深处打着饱嗝踱出
已与人互换位置
甩掉龙套,打开月光与灯盏
把行人照得失去分寸
一脚颠簸的浪,一脚翻腾的云
暮色是造化中慌乱的部分
有人醉笑,有人梦哭
哭笑之外的人静待黎明
待归来的影子,无缝衔接
暖暖的,支楞起腰身
怀抱清水与青菜
清水,能把青菜洗得青青
也能把我们的世俗情怀
洗涤得风清月白
青菜在生长时青翠
清水在流动中清澈
简奥的秘密,一经打开
就像人类以衣蔽体
最后的隐私里掖藏着
往古的赤诚和热烈
怀抱清水和青菜的日子
我们初衷不改,就像
琢玉人面对璞石放开胸怀
琢磨心手合一的未来
水天一色
上下对应,成就了水和天的缘分
水的深度就是天空的高度
岸为零点,我在岸上看水
偶然也抬头望天
是其间一竿移动的标尺
水是天当然的镜子
在水天一色时蜷身而眠
水与天将我包裹得天衣无缝
形同蓝色琥珀中,那只
以采撷姿势定格的蜜蜂
随时应声而出,灵翅一动
弹奏嗡嗡营营的回声
栩栩如生中透着兢兢业业
在水在天,星星怦然心动
我在水天间定居已久
得益于祖先们智性的选择
我看到他们的精魂乘着花瓣
纷纷扬扬入水而去
又通过我心灵之窗进入天堂
在智者群中安坐,一言不发
俯视我淘洗生活的方式
临水敬水,近天尊天
让我方寸不乱
我会在接近年迈之时
拜水为母,认天作父
顺带着含饴弄孙颐养天年
找 水
高处落下的大多是水
若不是水,那就是风吹落的果子
在风中荡起涟漪的是水
若涟漪息了,那就是安静的玻璃
我在人间四处找水,只为
区别一点点脱去水分的木乃伊
一个季节像一个人
过了冬至,又过些日子
落下第一场雪
落下就化,像一个人
花甲之年有了白发,赶紧
去染发店走一遭
像一个人,悠悠晃晃
走在一马平川
身后车龙蜿蜒,喇叭声乱
在冰点,在暗处
陷入路况不明
一个季节像一个人
冬季是。不只是冬季
春风又至,在我脸上磨蹭
春风爬上我的脸
滑得飞快,落得干净
一点都不剩。那是去年
春风又至,在我脸上磨蹭
欲去还留轻叹一声
走时,似留下些什么
摸摸脸,我摸到了不忍
磨蹭,是想磨去越冬时
我脸上新添的皱纹
磨而不力,蹭而有心
手痒记
手突然痒起来
去涧边洗手,手随水暖
顺手捋来几片清凉
风信子低头拾掇花穗
石榴红着脸整理纷乱的枝条
滴水观音给裙下的醡浆草
一颗,一颗,打着点滴
逾墙而去的紫藤拽一缕阳光
甩开了嗓门唱高腔——
“三月三,南瓜瓠子都上山”
这古往今来的大日子
一年一度催促着上进心
我手里没有几粒像样种子
只好把自己种进三月
把三月种进诗歌
手痒症不治而退
退得悄无声息。是为记
家 神
少小离家,离得久了
患一种叫老气横秋的病
病了就得回趟家
家门吱呀一响,亲人
轻唤一声乳名
病即去,返老还童
无家可归的人,不敢病
内心供有一尊家神
所有的流失,都有一次转机
时光像透明的琉璃
覆盖深潭,覆盖了我
没有我,时光失去意义
没有深潭,琉璃流离失所
所有的流失,都有一次转机
一次。不问马踏飞燕
只管打马归来
春分,有趟高铁过境
缝合间隔的惊蛰与清明
在电闪雷鸣敲打下
人间春和景明,六畜兴旺
延至人丁
午间打盹的人怕过了点
将呼噜设为闹钟
在高分贝区,把自个儿吵醒
醒后嘟囔了句什么
问谁,谁都没听清
落日风
所谓熔金,是风的形容
看客的鼓动
谁知,由东而西的跋涉中
不经意修炼出真身
在恰好的角度,落日
浇铸了投宿所需的那枚金锭
而我,背上赋闲的风箱
回到苍茫的围城
落日腾出的位置,隙大,生风
风箱,闲着也是闲着
在回收一呼一吸中
浪费了的表情
且 慢
白眉,白须,白发
瞳仁白成这世界摘不去的盲点
白袍一抖,白纸上的黑字
落地为碳。且慢
这不足以开炉生火,淘米造饭
得问体内206块风吹雨打过的骨头
是否与檐下堆放的干柴
一样的捆扎成束,等量齐观
问身上能把地球绕8圈还找零的脉管
可否像盘展在风火墙上的爬壁虎
一样的引火上身,视若等闲
江湖,自古没有风平浪静的烟火
也没甘之如饴的一日三餐
一如雇请打躬作揖的人
活儿不难,雇人却难
三 叠
有人剪取一截太阳光芒
引为针线,穿越日子的漏洞
缝补惆怅与叹惜
我尾随针线,在针眼里端详
有人捅了蜂巢,挟持蜂王
逼迫蜂群前往果林
骗取梨花蕊藏的止咳秘方
我将这情报,传递给海棠
有人刚从虫子变出来
惊悸于雨水,又想变回虫子去
却不记得归途何往
我扮了土地爷,暗度陈仓
他们已将春天送还给原野
被燃到眉头的野火灼醒
我的胸膛里灌满风声
脚一落地,江水涨到了脚踝
而浪花却在天边拍打云彩
这背景映衬下的少年
袒胸,撸袖,昂然从郊外归来
他们已将春天送还给原野
眉梢上沾染的草木灰
但等日落月升,慢慢冷却
在托举玫瑰的枝条上,我看到
并不想借玫瑰为题
附丽芬芳,发挥为诗
只是在托举玫瑰的枝条上
我看到了狼牙刺,叶子边缘
亮出一道道锋利的锯齿
我曾被锯齿咬过,被刺扎过
渗出的血珠像玫瑰花蕾
而我,以我的条件进行反射
不让血珠向着美丽洇染
伸出舌头,我将它们舔掉
打消了一粒一粒花蕾
绽为花朵的渴望
这个鼓手,欠我一面之缘
我的躯体是一面鼓
心脏是鼓捶。醒着,睡了
都在擂
身无三寸银时,在擂
脚无立锥地时,在擂
洞房花烛夜也擂,金榜不题名也擂
久旱逢甘霖也擂,他乡无故知也擂
这个鼓手,欠我一面之缘
我欠他一坛老酒,一场鼓声大作
鼓点激越的大醉
我捡回的松果,不含松子
捡起的松果,去向简明
有人系挂到圣诞树上
有人填进灶膛。一颗干枯的松果
就这么着,划分出
阳春白雪与下里巴人
我是后者。后者里的少年
左手一颗右手一颗,果对果磕打
直至松子与果壳分离
落回山坡,带着空松果下山
我像完成了一道秘密使命
回望中,一些松子被飞鸟衔走
一些松子落地生根
字典里的树,动了投林之心
字典里的树,品相端正
风调雨顺中涵养生成
拆开为木,为又,为寸
拼接成权,成对,成村
像极了各立门户的本家弟兄
字典里的树,羡慕林子里的树
顺天应地,根上抽枝,枝头长叶
叶扶花,花开后坐果,果熟了
若未被鸟雀啄食,迟早
会随一阵秋风落下
字典里的树,动了投林之心
不能成行,只能在梦里
继续拆拼身体的游戏
只好在黄昏,伴啾啾鸟鸣
数落怀揣的年轮
那双眼睛
我不愿将话题引向猫头鹰
私下里,敬畏午后那双眼睛
圆瞪的左眼,似动非动
白在四周,黑在中心
暗示我将白天交给米白
而夜晚,可以托付于乌青
右瞳收缩成一根绷紧的线
弥散着阴阳交割的快感
与痛疼,线的那头似牵扯一面风筝
借风登高,高处望风
近黄昏,借那双眼睛
我看到海岸线已按捺住喧哗
地平线松动,刮起旋风
口 红
将梦醒时分往前挪挪
挑出相宜的那支。好花都这样
在日出前婀娜多姿
由晨曦陪同,沿露水小径
去见所约看花人
涂抹得失,一半如花瓣散入尘埃
一半圈出源泉深井
渗出来的水,不动声色
由西而东,若汉若秦
迷离,青草的气息
似可抵消秋风乍起时的吃紧
一轮红日冉冉上升
幸甚,红唇可圈可点
匹配适合出走的清晨
问候学
对迎面的朋友习惯道一声:
你好!心气不顺时
改为点头示意
那时,我若出言问好
会被自己僵硬的语气吓着
听上去像跟着个问号,或省略号
点头示好,不妨我为人处世
有咸有淡地继续
不是什么都可入土为安
有些物件埋进土里
过些日子,换个身形
钻出土,越长越大,越长越高
高到仰起脸吻到云霞
大得我踮脚够不着它的花
有些物件,埋了也就埋了
从此阴阳相隔
有些物件,埋不是
不埋也不是
不是什么都可入土为安
埋藏是埋藏,埋葬是埋葬
左右不是,不是埋怨
是给后来者埋下的伏笔
快 递
冬至。备好的纸钱
火焰舌头一卷
快递了过去
无需地址,只要端正写上
那边亲人的名字
不能有错字
不敢有别字
火焰签收前,我复核了三遍
老太爷:黄大盛
爷爷:黄荣华
父亲:黄子斌
稗 史
喝过稗子酒的人,借着酒兴
登上稗子搭建的平台
讲述醺醺然的故事
一支荷花出水,打开花瓣
端的是正史面对之事
剩下那风动花蕊,瓣承雨露
以及蜜蜂蝴蝶在莲台惹事
纯属故意为之
给好事者留个口实
如稻田里拔出的稗草
甩到田埂,让羊啃,随牛嚼
而绿汁在舌苔上
沉着,结晶
像是隐入口腔的胎记
铁瓦寺
目光拾阶而上,补缀着皖南
山旮旯里那领旧袈裟
而袈裟覆掩的经卷
竹简的版本,像老旧的腌菜缸泛潮
圈养着一批龟伏岁月深处
可以拿捏,也可吟诵的甲骨文
山高,庙小,不当紧的
菩萨们不在乎自己金身大小
为香客从容进退
愿意一瘦再瘦,一挤再挤
腾出些许自在空间
给祈愿者开启叩拜之门
我的目光升至寺顶,像吸铁石
在鱼鳞片似的铁瓦间流连
欲将香火当炉火,将蒙锈的瓦片
投入其间作一次回炉
我想看融化在铁水里的瓦上霜
能析出几颗像样的盐
与春神在华灯初上时不期而遇
蜜蜂嗡嗡,说唱梨花
以怎样的姿态在春风里打开
把冬日生成的咳嗽,一一消解
远看白云悠悠,我轻手轻脚
怕惊散此地风流
譬如梨花,在新雨后
将海棠家的侧门叩开
近看梨花,纷乱如蝶群
不知从我怀里飞走的那只
参与群舞,还是在别处独白
跟随蜜蜂,我咳冬的忧郁
落进马踏梨花的蹄痕
下马归来,我恰好与春神
在华灯初上时不期而遇
那时我,不敢指认美好事物
天阴,不限于天阴
指关节把老酒似的兴奋
暗地里散发为陈醋的疼痛
握不住的痛点,让我想见
指间聚居着一群读书人
在会心处慢慢品阅
不耐烦了,就唤起一阵风
将页码乱成叮咚的风铃
那时我不敢指认美好事物
譬如花朵,譬如月亮
怕它们不小心步了我的后尘
陷落人间,染上风湿的病
刀 鱼
像一支长矛,用爱意
咬定一面盾牌。长江这把刀
插进大海,至今没拔出来
好在刀锋上生成的光芒
化作千万支微型刀
一年一度洄游进娘的怀抱
探亲,恋爱,产仔
顺带着回炉打磨刀刃
直至薄如纸,亮如雪
砍向沿途的拦截
有几番刀落网破,就会荡起几波
为漏网之鱼喝彩的潮汐
那些意外丢失的惜春人
想起刀鱼,咂咂舌头
或许可沿着刀锋找补回来
虎啸的声浪划过山庄
虎啸的声浪划过山庄
山岗上呼应的磷火
有着往古的迟钝与慌张
孤寂地扇动幽蓝翅膀
山庄里人没听到虎啸,他们
还没学会把握通灵的雷电
让天作之合生发的能量
白白流失,像板结的土地
听不懂雨骤风狂
虎啸如酒,三巡过后
月光以冷酒的亮度
照在虎归山林的背影上
狐 性
道听途说的狐,游狐
动物园的狐,禁狐
隐身夜色的九尾狐,如九只眼
轮换盯我背影,偷着乐
乐不可支的狐,做梦也没想到
盯我一次会丢一条尾巴
九九归零,精气被我掳获
返回人间我蹑足而行
找到个与我精气匹配的人
扑过去,附身
早早晚晚辰光里
我将狐性注入人形,闲来无事
相互舔毛,扑咬,扯皮
狐性发作时,犯它一阵疑心病
吠 夜
一只狗兀地在冬夜狂叫
树没惹它,只是站得有点累
有点冷,禁不住哆嗦了一下身影
远近的狗,此起彼伏呼应
相互打听是演习
还是真敌情
答案不出来就一直叫
让兴奋的胆汁,持续沸腾
老木梯
把老木梯
从柴房请出来
支在果树旁,支稳扎
一踏一踏爬上去
经手的果子个挨个落入腰篮
也有等不及的,离枝就往下跳
砸痛了扶梯人的脚
歇晌时,老木梯靠在院墙垛
路过的白云觉着稀罕
将老木梯当滑梯玩
没踩稳,一头栽进水坑
惊得看家狗汪汪叫
晒秋的日子,没让老木梯闲着
将那黄澄澄的玉米棒
一级一级往上码,梯顶垂下
一挂一挂的红辣椒
而风,收复了整个天空
风明里追逐纸鸢
暗里与地面上扯线的我
纠缠,较劲,恨不得一下子
将唯一的线索拧断
扯线扯得手酸,眼神散淡
收线后我胳膊垂落维艰
肘部违命,本意向外拐
不自觉地朝里弯
出尽风头的纸鸢,收拢为纸
放纸鸢的我收获体面
而风,收复了整个天空
白云所担负的
白云所担负的,是不食人间烟火
对涉及云朵的好话歹话
一概不理,自有乌云虎着脸
斜刺里冲到前面,顶着
一白遮百丑。哪怕
既无里子又无面子
使劲挤,挤不出一滴雨
也拥有赞歌:“蓝蓝的天上白云飘
白云下面马儿跑”。那马儿
跑与不跑,都是白云的托
空对空的日子如复瓣花朵
打来处问蕾,往去处求果
因为白,在天地间闲逛不惹尘
因为白,我原谅这空洞无物
早于原谅一字不识的白丁
看菊的眼神透着微凉
这些年,就连身边的大江
也不改与生俱来的放荡不羁
有时洒脱,有时癫狂
路依然在远方蜿蜒,熟识的白云
把空旷的天空擦拭得更加空旷
这些年,我像只沉潜湿地的蛙
尽己所能,不留迹象
爱摆弄的蛙鼓已搁置良久
噤声,只为扮足隐士的模样
这些年马放南山,信马由缰
可南山菊花的一开
每一瓣都拍打心脏,秋风未起
看菊的眼神透着微凉
鸟与鸟的三个画面
一只鸟,碰见另一只鸟
叽喳两声各飞各的
像是碍于面子打声招呼
土著多是这般应对闯入者
一只鸟,面对另一只鸟
你叽我喳,没完没了
像在家长里短,又像描述某夜
大战松鼠偷鸟蛋的惊心动魄
聊着聊着,聊成好友
若友上攀亲,还缺临门一脚
一只鸟与另一只鸟,蹲在枝头
不蹦也不叫,不是不想叫
它俩在相互啄理羽毛
雨夹雪
一滴雨水,一片雪花
从同一朵云里出发
我在家乡等它们的消息
如果雨在半空里蒸发
我就深入到干涸的池塘
种一季耐旱且耐寒的大白菜
如果雪越下越大
我就去地里掀开雪被子
喊醒野营的萝卜,随我回家
我在这群里拈起了樱桃
水蜜桃,樱桃,核桃,胡桃
你挑谁?我不问
我在这群里拈起了樱桃
早早的,樱桃将自己养成弱小
借着陡峭的风坚守机灵
甜蜜的红,以汁水紊乱的布局
将多余的星光收入囊中
去掉爱吃葡萄的坏毛病
早早晚晚,我品尝着樱桃
将吐皮简化为吐籽
空投时光
隔空乃至隔代投送,迢迢
空投者的名字叮当作响
叫太阳。空投到人间转化为时光
时而温热,时而滚烫
我们都是接收过空投的人
接受时不拘礼仪,可仰面向天
可背转身去眯缝着眼睛
也可一不做二不休
袖笼双手,晒着太阳
倚在南墙根打盹
有那晒出幸福感的老者
慢腾腾,在身上左掏右掏
像在掏取刚发现的内心
吹灯了,蘸着盐水嚼菜根
趁园子里露水凝重
握一柄铁铲,剪刀也行
把菜帮子连菜叶,与菜根
脆脆的分开
菜叶过一道沸水,再过半个太阳
晒出隐约的香气
挂在檐下过了黄梅天
到集市上卖,卖相姣好
江南滋味梅干菜
菜帮子洗净,切丝拌盐
撒上蒜姜末,辣椒粉
揉透,浇上小磨麻油封存
三伏天胃口糟糕时
打开,即是佐餐香菜
吹灯了,关闭窗外风声
蘸着盐水嚼菜根
从狗吠声中嚼出往年流云
从月光里嚼醒光秃秃的树影
我把自己钉在梦境里
我乐意,将脾气不好的风暴
看成风景的小弟,它俩的住所
就在我的梦境隔壁
梦境里掀起拆迁潮
风景被前景接去暂避风头
风暴流浪,去了远方
为等它俩潮退归来,我不走
我把自己钉在梦境里
日久天长,成了蒙锈的钉子户
多年后,想起那个开场白
那年的开场白,在地
铺洒着少有车轮碾压的雪
在天,飘动没有方向感
没有归属的云彩,一场风雨后
归于延伸着的古往今来
那雪像大地的一只口罩
用过。摘下。丢开
那云彩含有水分,调制得当
便是一盘七色水彩
想画点什么的人,构思于画框外
悬着的笔至今未落纸上
多年后,一片云彩遇到一场雪
雪仍是年景的开场白
而云彩,显露出年辰的皮相
隐蔽了骨殖的颜色
绿叶上的雪
好马撒开蹄子,隐匿了
骑手及腰刀
绿叶上的雪,好马中的白马
在马群之上奔跑
叶脉里传送着时光草料
白马嗅出马厩的味道
绿叶上的雪,歇一歇就不见了
出发与到达已被忽略
未 来
这盆长相阳光的树
雨天里铜,晴天里金
早晨他到阳台上晒太阳
搬树出来做他的陪伴
时不时的,擎起喷壶儿
给树下一阵人工雨
下得匀称而柔和
晚上,趁儿子吹着口哨
出门去野外数星星
他惦着小心把这树搬进屋
拉灭电灯,从上往下
用手指数树叶
一片一片数,数得缓慢
像在估摸叶片光洁度
又像问候叶脉间游荡的魂
夜深了,手指仍在枝头徜徉
树叶暗自掉下一片
隔了一会又掉下一片
他没看到,却听得很真
游动的手指顿了顿
心窝扑哧扑哧响了两声
像是飞走了两只鸟
而不是飘落两片羽毛
这树是什么树,他没弄明白
这树并非他亲手所栽
那次逛花鸟市场想买只鸟
转了几圈,捧回的是这盆树
儿子看看树问他鸟呢
他答非所问:有树就会有鸟
树是鸟的未来,想了想
又说:鸟是树的未来
作者简介:黄小平,笔名黄晓平,合肥市庐江人,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居江城芜湖。诗歌作品散见《诗刊》《十月》《星星》《青年文学》等200多家纯文学杂志,入选《诗刊2016年中国新诗年选》、《2016中国年度好诗三百首》、《中国诗人年度诗歌选集2017》等。2018年,获第四届上海市民诗歌节诗歌创作奖、第三届“李白杯”散文诗歌大赛诗歌奖等。诗集《菊花三点头》,2019年获“和平崛起·改革开放四十周年全国文学创作大赛十佳文学图书奖”提名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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