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话说“京、梆两下锅”
清代中叶,山陕梆子流入河北,经数十年的衍变,于道光年间形成河北梆子。从19世纪70年代到20世纪20年代,在河北梆子兴盛时期内,河北梆子与锐气正盛的京剧争胜一时。光绪中叶,京剧、河北梆子两剧种同班演出,谓之“京、梆两下锅”。这以后,京剧、河北梆子两大剧种不断交流、融合,促成了两大剧种进一步的发展、完善。
剧目的交流
从总体剧目的历史状况来看,我们认为,就传统戏讲,京剧剧目大部移自梆子。“四大徽班”晋京剧目除昆腔仍照原样演唱外,余者并不十分丰富,如程长庚所演之剧目,也是昆多于徽,齐如山先生记曰: “他(指程)尽唱老头说书(指昆曲《弹词》),不唱《文昭关》。”鉴于此,则大量从秦腔中汲取养分。据梆子前辈艺人郭宝臣之徒张德甫老先生讲: “《法门寺》和《让成都》是我师爷(郭宝臣之师张世喜)教给程大老板的。”齐如山先生也有“只知程之《牧羊圈》及《五雷阵》为洒(即夏金红,艺名洒金红)所传”的记述。
光绪中叶,由于宫中传外班之故,出现了一种艺人互为换戏的情形。如谭鑫培向郭宝臣学了《连营寨·哭灵》及《江东祭》二出,谭回敬郭《碰碑》和《失街亭》;谭赠薛固久《天水关》及《失街亭》,薛敬二出为《凤鸣关》和《白门楼》;梆子名剧《少华山》从魏长生及其弟子陈银宦(有“今朝烤火是银宦”之誉)始至今久演不衰,光绪中叶以京梆名旦李子珊承继最佳,再传郭际湘及王瑶卿;梆子净角戏之所谓“老五关”“五逼宫”,是冯黑灯、杨银玉、李金茂的得意之作,这些剧目均程度不同地影响着京剧界钱金福、范福泰、范宝亭以及后来的郝寿臣、侯喜瑞、李洪春等人的剧目扩展。至于旦角戏,京剧翻于京梆的就更多了。诸如花旦戏《送灯》、《卖胭脂》、《遗翠花》、《东宫扫雪》、《香罗带》、《红梅阁》、《紫霞宫》、《戏叔》、《杀嫂》、《乌龙院》、《翠屏山》以及青衣戏《芦花记》、《血手印》、《双断桥》、《走雪山》等不胜枚举。梅兰芳于民国元年,也曾就学于崔灵芝的两出戏《春秋配》及《一口剑》(《宇宙锋》)。
河北梆子的剧目源于京剧也颇不少,如关羽戏,京梆原不演关戏(只演一出武小生戏《斩熊虎》),原因是京梆源于蒲州,蒲州为关羽故乡,如演不好惟恐亵渎圣贤。但后来如《白马坡》、《华容道》、《战长沙》、《跪墀》(《古城会》)等戏完全是翻自京剧和昆曲。梆子的“八大拿”戏更可以说是彻头彻尾的京剧翻版。
表演上的融汇
从今天舞台上看京、梆在表演上似乎区别甚微,那是梆学京的结果。若从历史上观察,二者风格迥异。按前人说法是,京剧重于唱,梆子重于做。齐如山认为二者“一为坐立之歌唱(京剧),一为行动之歌唱(梆子)。”京剧于有意无意间,感觉到表演上的弱点,开始了新的迈进。比如对梆子的特技表演——绝活儿进行了摄取,并据剧种风格与个人的审美情趣,加以移植化用。如《一捧雪》是马连良的代表作,按梆子原本,有莫成爬水关(水道)一场,其动作是: 莫成口啣酒杯双肘支身,作匍伏状爬行,钻出水关。马先生移植时却舍弃此折,可能是出于风格所致。但《战樊城》的结尾处却完全套用了梆子《伍员逃国》的一组身段,收效甚佳。这一舍一取,说明马先生的高明选择。又如郝寿臣讲:“在东北有个叫何达子的,我陪他唱过《捉放曹》。这人演戏唱、做表情都好,等于京剧中的谭叫天。跟他一块演戏,能把别人的精神唱起来,李桂春就是从何达子那里来的。”另据与郝同过班的张益吉先生讲: “郝寿臣跟我说,他的唱念和功架都学何先生的劲头儿。”李洪春先生说: “光绪时,梆子有三个好花脸,一个黑灯,一个银玉,一个牛春化……侯喜瑞就是学他们”,又说: “我演过梆子《回荆州》的赵云从‘揉肚子’到闯宫,真是火爆。李万春在京剧里就用过。”京剧融汇梆子花旦表演的例子,不胜枚举。远的不说,只就清末民初的花旦韩海亭、赵桐珊、荀慧生、尚小云、郭际湘、于连泉、罗小宝、贾碧云、高喜玉、金喜棠、刘连湘、范富喜、邱富棠以及女伶鲜灵芝、张小仙、雪艳琴、董兰亭等诸多名家,均以婀娜多姿、妩媚灵巧见长,他们都是梆子出身,之后或改二簧,或兼唱二腔。这就使京、梆二腔纳入于一个统一体中,导致了你我相象、又不相同的难分境界。于连泉说: “只要我学过的梆子戏,我就把它改过来,因为它那玩艺儿太多了。”荀慧生也说“早年学习梆子,得到的一些技巧,对我演京剧有很大的帮助,尤其在表情台步方面……说我丰富了花旦表演,那是由梆子来的。”
音乐上的纳入
“西皮”腔调,源出秦腔,自不待言。如果说其概念是做“西部之一段皮”而解的话,毋宁说它是“西部(陕、甘)之皮影腔调”似要妥贴。京剧“南梆子”从属“西皮”范畴。我们认为“西皮”既源于秦腔,那么“南梆子”实脱胎于京梆子的移神换形。京剧《打焦赞》中杨排风内唱“忽听得孟二爷一声唤”之句,板式、音型完全是免去了“二音子”的京梆〔双导板〕。及至上场后的耍辫穗的身段、伴曲,也搬用了〔花梆子〕。再度起唱时,亦与京梆〔小安板〕无异,只是把节奏加快,变4拍子为2拍子而已。再至后面比武时的〔娃娃〕伴曲,更加展示了无字有声的梆子唱腔。
从广义上说,念白亦属吟唱范畴,为什么京剧中身居东吴的乔阁老怎么雇佣山西籍的乔福作佣人? 《打瓜园》的郑子明为什么念山西方言? 陶洪(《打瓜园》)、崔华(《卖绒花》)、李良(《大保国》)、老西(《打砂锅》)等等人物定要在“二簧”中唱梆子腔呢? 一言以蔽之: 这是历史上京、梆共体合作的交流遗响。也可见京剧艺术家们以锲而不舍的精神,广采百家之蕊、酿造自家之蜜的强攀精神。
交流的历史契机
“徽、秦不同台”是历史上的定例,如京剧前身的“三庆”、“四喜”、“春台”、“和春”四大徽班,与京梆前身的“瑞盛和”、“义顺和”、“同顺和”、“庆顺和”四大秦班即如是。他 们各自为伍,势均力敌、不相含混。至同治末、光绪初“忽竟尚梆子腔”,两种声腔的艺人,开始有了接触和浸透。如京梆“瑞盛和”班已增加了黄月山、李春来、郑长泰、丁连升及吴和祥、吴和吉两兄弟。他们梆、簧都唱,因均为梆子出身。光绪十三年,在戏曲史上的一个创举萌生了,即田际云在上海首创了所谓“京、梆两下锅”, 他主持的“玉成班”联合了先于沪上唱红的京梆“永胜和”班,又特聘了黄月山及夏氏兄弟入班共演,并新排了《佛门点元》、《错中错》、《斗牛宫》等戏,一举惊人,凡四载,凯旋还京。京中视为新颖,很受欢迎,于是“各班纷纷效尤”。从此打破了京师“徽、秦不同台”的旧惯例,造成了“京、梆两下锅”的宏伟势头。据萧长华老先生讲,“除俞润仙和谭鑫培之外,凡有名演员,都搭过‘玉成班’。”之后如四大徽班,也添进了梆子戏,而四大秦班同样也增加了京剧,及至“宝胜和”、“太平和”、“祥庆和”、“同义和”等以及坤班“庆和成”、“奎德社”等皆是梆簧齐谙,同台共奏。“两下锅”受到了都人的青睐,遂进一步发展为“风搅雪”(一戏两腔)的演出形式,进而又出现了“一锅煮”,造成了同场戏之间两种声腔的演员对唱的局面。至此时,实可谓同体联珠、难解难分了。对艺人来说,必俱两腔于一身的本领,“缺一门就搭不上班”。正如白登云、宋遇春二位先生说的“70岁以上的演员,百分之九十都唱过梆子”。就是这种形势,造就了京、梆空前大交流的契机和阵地,推动了这两个古老剧种在艺术上的极大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