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荫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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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我初来时,草木向衰歇。
高槐虽经秋,晚蝉犹抱叶。
淹留未云几,离离见疏荚。
栖鸦寒不去,哀叫饱啄雪。
破巢带空枝,疏影挂残月。
岂无两翅羽,伴我此愁绝。
---宋 苏轼
流年似水,光阴如梭,渐行渐远的童年记忆越发斑驳,可草王庄的三棵老槐树却始终萦绕在记忆的深处。
当你从草王庄东门入,绕过荷柳互衬的东湾,沿堤岸向西北斜行,跨过护城河的拱形小石桥,穿过杂树丛生的圩墙,步入S形大街,举目但见如巨形大伞的古槐迎面当街,巍然而立。
草王庄有四棵家槐。李氏家庙一棵,迎门而立,树形较小。当街有不分伯仲的三棵家槐,沿S形大街由东至西依次排开,树干苍劲嶙峋,粗壮高大,树冠宽阔巍峨,苍窿穹枝横跨老街,撑过老屋房顶,与沿街雕花的飞檐、弯弯如月的瓦片、缀着瑞兽图案的瓦当,相映成趣。繁茂时期,三株古槐枝叶横舒,搭连纠缠,S形大街几乎全被树荫覆盖,形成远近一大奇观。这太极图般的村庄,古老的S形大街,离离古槐,收藏着岁月的痕迹,收藏着草王庄动人的故事,也收藏着许多扑朔迷离的传说。槐荫树下,从来不乏老人们对故事的讲述和演绎,那些属于草王庄的故事和传说如尘封的美酒,逾久弥香。神奇的槐荫树,在传说中更加令人敬畏,似乎透过茂密的枝叶,草王庄一代先祖从河北省枣强县移民而来的悲壮画面依稀可见。
那是明朝初年的一个深秋,广袤的华北平原上衰草遍地,哀鸿斜飞。来自枣强的先祖李知常带领三个儿子李龙、李虎、李豹,拖儿带女,手柱槐杖,艰难地跋涉于蓬草荆棘中,一路前行。最终,在阳信城西南十八里的古笃河转弯处的二河套内建村立庄,颇具匠心地按八卦方位,把村庄建成了太极图样。而S形大街上的三株古魂,正是当年先祖移民时,从枣强的老槐树上扯下的槐杖。本意为插槐为家,感念故土,慎终追远。不曾想,三枝槐杖竟通晓人意,神奇般生根发芽,成长壮大,经几代人的呵护培植,绿树成荫,庇护着草王庄一代又一代繁衍生息。
春夏秋冬,寒来暑往,无论刮风下雨,冰雪侵袭,古槐如草王庄的守护神,脚踏方土,傲然屹立。即使到了冬天,灰褐色的槐树没有了绿意,寒寂中仍像一位善于思考的老人,岿然不动,谁也猜不透他的心思。若到了下雪时,纷纷扬扬的雪片挂满了穹枝,伟岸的古槐愈发显得耀眼而凝重。每当冰消雪化时,整株的槐树透出浓郁的青意,满树丝丝缕缕的水气向着白云蓝天袅袅蒸腾,唤发出勃勃生机。任灰色的喜鹊、黑色的乌鸦“吱吱喳喳”跳跃在枝头,呼唤着同类,在干瘪枯黄的槐恋豆上寻觅着苦涩的收获。
每当春天来了,惹人的春风摇曳着泛青的枝丫,枝丫间嫩黄的细芽似乎一夜间爬满了树冠,尽情地宣泄着冬的沉思和春的萌动,满枝头的细叶在暖风吹拂下意犹未尽,加速伸展,把浓郁的清香毫无顾忌地弥漫了整个村庄。片片绿叶,折射出古老的骚动和生命的蓬勃。
到了盛夏,枝头绽出饱满的蕾(槐米)来,不几日,满树槐米悄然绽放,开出了淡绿色的花。每当清风掠过,满树槐花如细雨般萧萧而下,洋洋洒洒。那烘托着槐米的枝叶借此尽情张扬,在空中连成一片绿色的屏障,槐荫树下便成了人们的天堂。老汉们吸着长长的烟袋,有一句没一句地讲着家长里短;孩子们或骑在树上,或伏在地上,尽情玩耍;大姑娘、小媳妇在树下做着针线,说着悄悄话,不时发出阵阵悦耳的笑声。还有走卖作买的,也依附在大树下有意无意地做着生意。卖杂货的货郎,敲打着懒洋洋的小铜锣。铉顶杆儿的老朱在手中旋转着顶杆儿,显摆着手艺。打铁的老王常常独占中间的槐荫,徒弟光着黝黑油光的膀子把风箱拉得山响。老王手执长长的鸦嘴钳子,在火苗窜出的炉堂内翻动着农具,无聊的人们一边和老王说笑,一边听老王“叮当叮当”的打铁。
中间的这槐树,虽看上去仍枝繁叶茂,其实树身早已中空,半树腰上有一个树窟窿和树洞相连。有一年,老王打铁划破了手,血流在土上成了泥巴,老王没事就用血泥巴捏了一个人骑在一匹马上,手持大刀,还蛮像样子。老王舍不得毁坏,随手把它放在了树洞里。没想到血泥巴捏的人马感受了槐树的灵气,每到夜晚便从树洞飘出,一人一骑如一片红云,手举大刀绕庄奔跑,吓得大门小户不到太阳落山便户户关门,家家闭户。虽然请了好多巫师神婆做法,都无济于事。直到老王的返回,才解开谜团。当老王从树洞里拿出他的作品时,作品已快化成肉身了。
每当秋天来临,槐叶染金,徐风吹过,落叶遍地,S形大街上如铺上了金黄色的地毯。到了晚秋,树上只剩下依稀可见的几片叶子,顽强地与粗暴的冷风抗争。树上裸露出成串的槐恋豆,悬垂在凄风冷雨中,去涅槃一个未来的梦。
打鼓书是阳信县民间古老的传统文化艺术,已有几十年没听过了,说书的民间艺人也已逐年老去,面临失传。而当年草王庄槐荫树下,就是人们喜闻乐见的说书场。每当夜幕降临,槐荫树下早已聚了高凳矮座的大人孩子和邻村远近而来的书迷粉丝。大队部的兰舟也早早把一盏煞白的汽灯悬挂在槐树枝上,耀眼的光芒把古槐和大地照得通亮。树下方桌上,一壶清茶在热气蒸腾中散发着幽香。著名鼓书艺人左金奎在人们的期盼中身着青布长袍姗姗来迟,端庄秀丽的女弟子穿着青花旗袍,侧身试拨着琴弦。左金奎环视左右,微微一笑,饱饮一口淡茶,然后“咚咚咚”击鼓三响。此时,琴弦轻弹,全场静默,左金奎轻声一咳,动听的乐陵打鼓就这样开始了。而每当正书开始,左金奎承诺必须加个小段(小故事)。有年夏天,一部《响马传》,连说了两月,左金奎小段贫乏,只好应景扯了一个。说:“燕往南飞,尾巴冲——东——呀。”听众惊呼:“为啥?”左金奎笑曰:“歪——尾巴呀!”引来树下一片爆笑,女弟子也忍俊不禁,竟然笑得忘了弹弦。
三株古槐似乎早已成了草王庄的精神寄托和灵魂,人们对它的依恋、热爱,甚至到了迷信的程度。据说,大清朝代,村人李连生外出三年,挣了点银两,不敢直接带回家,就把银两藏在了槐树洞中,可当和妻子趁黑来取时,发现银子不在了。这可是三年的辛苦钱,李连生受不了,当场便要上吊,多亏救得及时,才保全了性命。事有凑巧,第二天,恰逢刘大人刘墉私访路过,李连生不避生死,抢到轿前高喊冤枉。刘大人体恤民情落轿问案,听村人说这槐树颇有灵性,刘大人便决意审一审这古槐,为李连生伸冤寻银。刘大人便唤三班衙役,在树下升堂问案。刘大人高坐树前,一拍惊堂木,高声断喝:“老槐树,村人都说你有灵性,庇护着草王庄的子子孙孙,你怎么把李连生的银子给看丢了呢?今天招来还则罢了,如若不招,本相定将你连根拔起。”村民们惊呆了,这能审出个结果吗?正在人们惊愕之中,忽见一蜘蛛怀抱一粒槐花稳稳当当地落在了惊堂木上。刘墉一见顿悟,一拍惊堂木高声说道:“衙役们,古槐果然有灵,赶紧把案犯朱保怀捉拿归案。”还没等捉拿,吓得朱保怀急急跪在堂下,认罪伏法。
槐荫树的故事,是真是假已勿需考证,只不过是寄托人们的一种心情罢了。在对槐荫树传说的思索中,从童年起,便有了一个模糊的认识。花草树木和人一样,都会有自己独特的语言和感知。许多特殊的托树言意、借花表情的谚语,也逐渐印证着这个概念。谁言草木无情,其实每株植物和人一样都有一颗心,不过人的心长在胸腔里,而草木心本无质,分散于枝叶花茎间罢了。正如佛曰:“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
而今,草王庄曾经的古槐早已失去了踪迹,它的故事也必定会在岁月的流失中日渐淡泊。一切真实的存在,随着年代的久远,在草王庄的子孙后代中也会成为真正的传说。
但我,依然会记着那树,那槐荫,还有那槐荫树下曾经的温馨。
作者:李玉德,山东阳信人,中学教师。阳信翰林书院院长,中国书协阳信书法考级中心主任,阳信县作协名誉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