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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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一直住在老家,与我相距几十公里,也就是这几十公里的路程,却成了我不能经常回家看望她的借口。不仅仅是因为忙,抑或说是懒惰,也因为我越来越不敢正视母亲的眼睛。每一次回家,对我来说,都是一次次灵魂的拷问,母亲眼睛里流露出的恋恋不舍而又不得不放手的那种无奈,时刻折磨着我的内心,让我非常愧疚不安。
有时候,赶上个礼拜天,带上老婆孩子回家一趟,母亲便欢天喜地地问这问那,忙着做饭时说起话来也滔滔不绝。甚至有一次,看到因为在外地求学、很久没有回家的女儿,也就是她唯一的孙女,母亲竟然跟孩子一样,抽噎着眼里流下泪来。这使我想起了小时候,母亲去伺候病危的姥姥,一连半个月没回家,待姥姥出完殡后她才回来。当我第一眼看见母亲,便扑到她怀里,嚎啕大哭起来。情景何其相似,我对妻子说:“咱娘越来越像个小孩了。”
以前回家临走的时候,母亲总是只顾着忙自己的事情,头也不抬,任你来去,而现在却是不管刮风下雨,不管冬暖寒暑,总是送到大门的外面。等我们都上了车,走到街头的拐角处,回头看看,她还是站在那里注视着渐行渐远的我们。母亲就像旷野里的一棵孤单的枯树,在风中摇晃着。她头上的白发,也像一蓬枯草,任风吹着,飘来摇去。母亲犹如核桃般满是皱褶的脸上,依旧写着慈祥,而眼睛里的落寞、孤独、依恋和疼爱却让我的心一阵阵像针扎般的疼,于是我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不敢直视母亲的眼睛。我们走了,母亲什么时候回到屋里,我都不知道。每当此时,我回过头来,总是眼含热泪。
小时候,家里人口多,母亲把我们从小拉扯大,比人家养孩子付出数倍的艰辛。记得那时候,家里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母亲就带着我的两个姐姐,没日没夜地做手工活,贴补家用。后来,母亲又带领全家人推磨做豆腐,两三天做一个,豆腐卖了几乎赚不到钱,但剩下的豆腐渣掺和上树叶,却足以让全家吃上好几天。再不行,母亲就用树叶掺和上少许玉米面,熬上一大锅粥,让我们在短时间内不至于挨饿,然后再用这极短的时间去争取我们活下去的希望。就这样,我们兄妹几个,在父母辛辛苦苦的拉扯下,居然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回头想想,母亲带着我们兄妹几个,日子真的过得很累,很累!但那时候,日子虽然清苦,家里却也热闹、温馨。
父亲生性老实,家里一直是母亲顶着过日子,这也使得母亲的性格比较强势,做起事来雷厉风行,她那时给我的印象就是天天忙忙碌碌的,一刻也不得清闲。小时候我很调皮,在全家人为了生活而没日没夜辛苦劳作的时候,我却异常地贪玩,经常在家里瞎折腾,甚至做一些恶作剧,为此没少招惹父亲的打骂,而母亲又总是护着我,这也就成了母亲与父亲经常吵架的导火索。
父亲跟母亲吵了一辈子,这在那个年代,也不是一种个别现象。很多家庭中,似乎把夫妻吵架也当成生活的一部分,并不太影响感情和生活。也许,那时候的人们,因为生活中不顺心的事太多才经常吵架,但为了生活,为了孩子们,他们又不得不相互搀扶着活下去,所以即使天天吵架,也很少有人想到离婚。不像现在的年轻人,那么"懂生活","懂"感情,一语不合,就要离婚。我的父母,为了把我们养活,失去的不仅仅是娇气和悠闲的资本,而是生命中太多太多他们应该拥有的东西,或许他们不懂这些,也从未感觉到可惜,唯有怎样把我们养活养大,这个看似简单、实则很难的事情,成了他们生活的全部。
父亲于十多年前去世后,母亲就真的连一个跟他吵架的人也没了。此后,母亲明显地沉默了许多,精神头儿也大不如从前了。随着我们兄妹都逐步长大成人,各自忙各自的事情,母亲从一个日夜为生活操劳的人,一下子变得无所事事,那种落差使得母亲变得落寞起来,曾经挺拔的腰身,也慢慢地弯了下去。
然而母亲的体质却很好,八十多岁的人了,还能自己做饭。以前,身体有很多小病,年龄大了,反而这些小病都没了。我想,她年轻的时候,肯定是干活累的,现在老了,清闲了,许多病自然就好了。这也使之成了我们放纵自己,不太珍惜机会回家陪伴她的理由。
人人都说母亲有福,尤其是我们兄弟姐妹们无论谁回家,都会给母亲买上一点她喜欢吃的东西。这时,邻居们就会恭维母亲几句“老太太有福啊”之类的话。但我深知,母亲需要的不是这些东西,她需要的是陪伴。这看似很低标准的要求,我们却满足不了。买上些东西,无非是我们用来减少一点自己内心的愧疚感罢了。
小时候,母亲无论干啥活,总是一刻不让我离开她的视线,偶尔离开一会儿,母亲便大呼小叫地疯了似的满世界找我。有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我走失在离家十几里的一个村里,母亲几乎挨村挨户地找我,见人就问,从上午找到黄昏,滴水未进,半天的时间,起了满满的一嘴燎泡,最后在大家的帮助下,终于找到了我。母亲看见我的一刹那,一把把我搂在怀里,泪水滴在我仰着的小脸上,哽咽着说:“孩子,要是找不到你,娘也没法活了。”当时,我并不能完全理解母亲的话,只是觉得母亲把我搂得很紧,使我近乎窒息,好像生怕我被别人抢走了似的。
我知道,即使母亲的身体再好,她能让我们陪伴的日子也不会富裕到让我们放肆地去浪费的地步;即使母亲的身体再好,没有我们的陪伴,她的日子也是寂寞的、无聊的。尽管她没有多么高的奢望,不奢望我们像她陪伴儿时的我们一样去陪伴她,但内心深处,一定是有这样的一些渴望,哪怕我拿出一点点时间来陪她,她就会很高兴、很满足。这从母亲的眼神里,我看得出来。
她很想让我陪她说说话,但又害怕耽误我的时间。有时候,我的手机铃声一响,她就会有些紧张地望着我,然后总是一遍又一遍小心翼翼地问:“忙吗?忙就走吧,别耽误正事。”我知道,母亲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内心是极不愿意我们离开的。这时,我也会跟她开玩笑:“不用赶我走,该走的时候我就走,现在是赶也赶不走!”但往往母亲开心的笑声未落,一个电话就把我从母亲的面前叫走了,留下的是母亲满眼的无奈、落寞与惆怅。
看着佝偻着身子的母亲,我时常在想,母亲身体的健壮,是相对她同龄人而言的,毕竟是八十多岁的人了,也已是风烛残年。我真的很害怕,害怕有一天回家后看不到母亲的身影,就像小时候放学回家,母亲没有像往常一样,做好饭在家里等我,我就哭着去邻居家找到她一样,可是如果母亲真的从我的生命里消失,我该怎么办呢?我还能去哪里找她呢?
无论身在何处,在做什么,母亲的眼神,时常会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每每与她老人家对视,心里就涌出一股难以名状的滋味儿。曾几何时,那眼神使我在饥渴时如饮甘露,在寒冬里如沐春风,在跌倒时鼓励我重新站起,在得意时告诫我不可忘形。而今,它却穿透了我的灵魂,令我时常寝食难安,坐卧不宁。因为我知道,即使现在母亲衣食无忧,但我一直欠母亲一个债,一个陪伴她的债,尽管这个债,母亲从来没有索要过。
我一直在想,等我不忙了,就去还债,就去陪母亲。可是,我不知道,我到什么时候才能忙完?我也真的不敢确定,等我忙完了,母亲还在不在等我?
我不敢再想下去了,也不敢再等下去了......
作者:孙玉专,网名风吹来的沙,山东博兴人。现为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滨州市作家协会会员、滨州市诗词学会会员。作品发表于《滨州工人》《发改新视角》《诗词月刊》等刊物以及《滨州文学》等网络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