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君秋:随母演戏的飘零生活
(作者介绍:张君秋,京剧表演艺术家,1920年 ~1997年,四小名旦之一,旦角张派创始人。他丽质天成,扮戏有雍容华贵之气,嗓音清脆嘹亮,饱满圆润。在演唱上吸取了梅兰芳的“甜”,程砚秋的“婉”,尚小云的“坚”,荀慧生的“绵”,合四大家之长而一,形成了张君秋所独具的刚健委婉、俏丽清新的演唱风格。其歌喉之佳,名列“四小名旦”之冠。)
在我对人世间的生活刚刚有了一点模糊记忆的时候,我经历过一场难以忘怀的恐惧。我模糊地记得,母亲有几天闷闷不乐,常常一个人坐在炕沿发愣。我炕上炕下地围着母亲转,母亲似乎没感到我的存在。有时,母亲的目光也投在我的身上,但那目光是我从未见过的,呆滞、暗淡,没有一丝喜悦。我有点怕看到母亲的目光,但又忍不住偷偷地看,想要重新找到那层充满着温柔、喜悦的光泽。
那一天,母亲一手抱着我,一手拉着哥哥的手,走出了家门口。母亲要带我们出门了!我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街上有许多诱人的东西,担挑的、推车的、挎篮的、摆摊的,各色各样的小吃,甜的、咸的、酸溜溜的、凉滋滋的,更令人神往的是那些卖小吃的叫卖声,音拉得很长,一会儿高,一会儿低,一会儿轻,一会儿重,仿佛他们卖的东西都是唱出来的。我在想,母亲再不会发愣了,再不会有那种陌生的目光了。然而,母亲带着我们偏偏不往热闹的地方走,哪里人少往哪里去,穿胡同,走小巷。我发现,她是带我们往城根方向走。
我知道,城边有条护城河,老人们说,那里淹死过人……我问母亲上哪儿去,她一声不吭,径直往前走。我问得紧,她走得更紧,两眼竟流下了泪水。这时,我的心里产生了一种恐惧的预感……我惟一的防身办法就是放声大哭,我的脸上,已经分不清哪是母亲的泪水,哪是我的泪水了。在路上,幸亏遇到了一位好心的大爷。大爷拦住了我们,低声细语地劝母亲。他们讲些什么我听不懂,只记得大爷反反复复说的一句话——“天桥唱戏挣的钱买面,人家不卖吗?”到我渐渐懂事以后,从大人嘴里,才了解到当时的一些细节,懂得了那时被逼上绝路,是母亲坎坷不平的苦难遭遇酿成的。
母亲是个河北梆子演员,她年轻时,有过一段艺术的黄金时代,前门大栅栏一带的戏园子里,谁不知道母亲张秀琴的名字呀!
那时候,河北梆子在北京城里拥有很多的观众,正是所谓“梆子、皮黄两下锅”,即河北梆子同京剧在舞台上同台演出的兴盛年代。母亲在着名河北梆子演员田际云的“玉成班”里唱青衣。她的嗓音、扮相都好,一登舞台就受到了观众的欢迎和赞誉。大约在我母亲二十多岁的时候,北京的报界举办过一次“菊部坤伶竞选”,母亲被选列为第五名。当时,主办竞选的报界还颁发了一张奖状作为纪念,后来,百代公司、胜利公司还为母亲录制了唱片。唱片及奖状曾经被母亲珍藏了很久,直到十年动乱中,这些纪念品统统被毁掉了,已经是不可弥补的损失了。
母亲在观众中的呼声高,但演出的收入却很微薄。那时,一个戏班的班社并不是每天都能有戏园子演戏的,一个星期至多演三四场算是不错了,而且还得看日子口巧不巧,遇到刮风下雨,特别是开演前下起雨,上座就减少了,收入就更少。所以,为了维持生活,母亲常要“赶场”,“赶场”就是在一个剧场演完一出戏,又赶到另一个剧场再演一出,有时候,日夜两场要“赶场”演三四出戏。为了争时间,往往来不及卸妆,戴着头面,从剧场的后门出来,钻入雇来的小轿车里,忙着跑到第二个剧场去演出。这还得同各个戏班管事的处好了,逢年过节都要应酬到了,这样,逢到“赶场”,万一时间重了,管事的还能帮你拆兑拆兑。总之,“赶场”不仅劳累,还费心力,是很不容易的。
母亲因为婚姻问题曾同自己的娘家产生过不快。我的父亲叫滕联芳,是江苏省丹徒县人,由南方到了北京,当了一名小职员。母亲的婚事遭到了全家人的反对,因为,结婚就意味着不能唱戏了,而且即使还唱戏也不会有结婚前那样红,而娘家人的生活又是靠母亲演戏来维持,所以,无论对方的人品如何,娘家的人都要反对这门婚事,甚至提出了严厉的警告,若是结了婚,就不能同娘家来往。母亲不顾这些阻拦,结了婚,并且中断了同家庭的来往。她同父亲的感情挺好,她的脑子里,可能出现过对未来幸福生活的美好憧憬,以为结了婚,就可以不唱戏了,被人视为下九流的演戏生活就可以结束了。
但是,现实生活是极为残酷无情的。父亲的收入是微薄的,母亲生下了我的哥哥,到1920年又生下了我,一家四口人的生活,仅靠父亲的收入是难以维持的。父亲又经常到外地出差,渐渐地家里的亏空就越来越大,这就迫使我母亲不得不想到重操演戏的旧业。
这时,河北梆子在京城演出已经衰微了。京城的大剧场被兴盛起来的京戏班社占领了,要演出河北梆子,只能到天桥的戏园子里或是到外地跑码头。
旧社会的艺人是受歧视的,而在天桥演出则更要遭到歧视。生活的重担压得母亲喘不过气来,而精神上的压力又接踵而来,父亲长年在外,生性刚烈的母亲又不肯回到外祖母的家中,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我的母亲才产生过寻死的念头。
经过那位好心的大爷劝说,我母亲断了寻死的念头。一个从死亡线上回来的人,生活的勇气往往会成倍地增长。我六岁时,父亲失了业,家中毫无收入。父亲只得带着哥哥回到南方另谋生路去了,但我的母亲却没有在这种突然来的压力面前折服,她带着我到了外祖母的家中。
我的外祖母是同舅舅一家在一起生活的。舅舅叫张云台,是个鼓师,他有一个师哥韩三,是现在着名鼓师白登云的老师。他们两位皮黄、梆子都打得好,在梨园行里有挺高的声望。舅舅和舅妈有三个孩子,加上外祖母,一家六口人,都靠舅舅打鼓维持生活。我们来了之后,母亲就同舅舅一起共同担负起家庭的生活。从此,我开始了随母亲四处流离、演戏为生的飘零生活。
我还清楚地记得我小时候同母亲外出的一些情景,那时,我还不懂事,以为出外是玩儿去,总是欢天喜地的。特别是坐火车,我同母亲总是在夜间坐车,所以,我幼时印象里的火车是一座座顶着满天星斗会跑动的“箱子”,怪有意思的。其实,那就是拉货的“敞棚”车。那年月,艺人的生活很苦,路费往往负担不起。母亲在铁路上有穷朋友,靠他们帮忙,我们就搭着敞棚车外出。
但是,铁路上的列车是不许带人的,正因为如此,我们总得在黑夜里偷偷地上车,一路上还得严加小心,防备着路警,若是被发现,不管到了哪儿,都得被赶下来。可当时,我哪里知道这内中的苦衷呢?
我和母亲坐在隆隆作响的黑“箱子”里,只有满天的星斗同我们做伴,时间长了,我就感到寂寞了,尤其是在半路上停下,一停就是好长时间,周围一点声响都没有,怪瘆人的。有一次,我瞒着母亲,把我喜欢玩的蝈蝈带在了身边,随母亲坐“敞棚”车外出。火车开动时,母亲一直没有发现我的蝈蝈,等车停在半路途中,火车的隆隆声消失了,但瘆人的寂寞却不会来了,因为,我的蝈蝈开始唱歌了——“吱、吱、吱——”。真开心!谁知道,我的母亲可发火了,她一把把我的蝈蝈夺了过去,扔到了车外。我要哭,可我看到母亲从未有过的严厉面孔,我惊异地止住了声。母亲总是很疼我的,为什么今天发这么大的火呢?我幼小的心灵里,充满了疑惑、委屈。
母亲对我确实很疼爱。在我降生之前,母亲是盼着养个女孩子的,到我落了地,才知道愿望落了空,以后她给我留头发,梳了两个小辫子,穿上小花袄,把我当女孩子养。不知道的人见了,还真以为我是女孩子呢!跑码头、唱野台子戏是很苦的,吃没处吃,住没处住,日晒雨淋,雪打风吹,什么样的罪都得受。有时候,约角的还骗人,当初把条件讲得好好的,可到了地方,又全不是那么回事了。像这样没有把握的、生活条件不好的地方,母亲是不肯带我去的。只是在生活条件好点的大码头演出时,才把我带去,像保定、绥远及张家口一带,我都有印象。在外地演出,有的戏需要有小孩,戏班里的叔叔大爷们就叫我上台,记得有一出戏叫《佛门点元》,里面有个小片断,是让小童子给一个老爷爷捋捋胡子,这个小童子,就由我来演。每逢演到这里,台底下的观众还要往台上扔钱呢!苦一点的地方,母亲就一个人去了,把我留在舅妈的家里。我舍不得离开母亲,母亲也舍不得丢下我,可是又不能不去,她临去演戏前,总要想法挤出点钱,买点鸡蛋,托舅妈每天给我煮两个吃。我小时候身体不好,有时,一家人省吃俭用,全家吃窝头,单给我做点片汤喝。这些,在我的头脑里,都留有很深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