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怀明:九解《陶庵梦忆》
中华经典名著全本全注全译本《陶庵梦忆》,苗怀明译注,中华书局2020年4月版。
这是一篇很奇特的自序,它并不见于《陶庵梦忆》现存各版本。细读该文,作者主要谈到如下三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是生死。国破家亡,如野人一般让人惊骇的作者披发入山,不容见于世,他写过自挽诗,也经常想结束生命,了无生意,何以还要苟活人间?作者说得很清楚,那就是“因《石匮书》未成”。编撰《石匮书》,为大明王朝写一部信史,这是比生死更为重要的事情,是作者苟活下去的动力,它让我们想到了司马迁的《报任安书》。
第二个问题是忏悔。既然苟活的原因是为了撰写《石匮书》,何以还要再写一部《陶庵梦忆》?作者说得也很清楚,那就是为了忏悔。昔日豪奢的生活历历在目,转眼间陷入极端困顿,前后对比如此鲜明,让作者的内心无法平静下来,他想通过追思往事来抒发乃至排解内心的苦痛,反省自己的人生,以此来打发残存的岁月。
第三个问题是梦幻。这是作者反复提及的一个词,也是他对人生的深切感悟。“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话似乎说得很轻松,但无比沉痛。他也借梦自嘲,批评自己未能忘怀功名,实际上也反映了其内心的纠结,一方面觉得不应该再写这些文字,但另一方面则觉得不吐不快。
通过这三个问题,作者说出了撰写这部书的缘起,那就是在国破家亡之际,痛定思痛,通过追忆往日的豪奢生活抒写内心的忏悔和苦痛,表达人生如梦的感叹。这是一部发愤而著的血泪文字,明白了这一点,也就知道作者为何将书名定为“梦忆”。
张岱款赤壁夜游笔筒
《陶庵梦忆》一书各卷篇目的安排看似杂乱无序,实则有着内在的匠心。本卷卷首两篇,一为《钟山》,一为《报恩塔》,从大明王朝皇帝的陵寝和报恩塔讲起,写得如此郑重其事,结合朝代更替的创作背景来看,作者显然是有深意在的。
特别是《钟山》的最后一段,将亡国之痛、故国之思表达得十分明显。这一段文字系根据一卷本增补的,通行的八卷本皆删去,可见后来的刊行者对此也是心知肚明,为了避免文字狱,只得割爱。一卷本还有四篇作品不见于八卷本,删去的原因也是因为写得太露骨,担心会引来麻烦。了解这一点,也就可以明白作者创作该书的意图。
作者写报恩塔,目的不在对该名胜各方面的详细描绘,其用意文中说得很明白,“非成祖开国之精神、开国之物力、开国之功令,其胆智才略足以吞吐此塔者,不能成焉”,这才是他真正想说的话。国破家亡之际,“报恩”二字是相当醒目的。
以下各篇所写皆为作者昔日所见所闻,或为奇花异宝,或为亭台名胜,或为民俗绝艺,无不体现着一个时代的繁华,但是转眼之间国破家亡,物是人非,此时的回忆正所谓追忆逝水年华。眼前的凄凉落寞,更衬托出当年的兴盛与欢乐,细腻生动的描绘中可见对往昔岁月的留恋。
就各篇所写内容而言,除了思想艺术方面的成就,还有很高的认识价值,作者所写,无论是物还是人,都达到了极致,明代文化之辉煌之灿烂,令人惊叹,尽管作品有刻意美化的成分在。
清砚云书屋刊本《陶庵梦忆》
全书卷一以《钟山》、《报恩塔》开篇,此卷则先从《孔庙桧》、《孔林》说起,自然也有深意在。前者抒发的是亡国之痛、故国之思,后者则显示了作者的文化情怀和操守。在他看来,这不仅是一次王朝的更迭,也是一场文化的浩劫。这也是当时文人的一种共识,顾炎武更是提出亡国与王天下的区别,发出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呼唤。
作者曾写有《孔子手植桧》一诗,其中最后几句为:“昔灵今不灵,顽仙逊蓂荚。岂下有虫蚁,乃来为窟穴。余欲驱除之,敢借击蛇笏。”其捍卫道统的志向于此可见。此外他还写有《子贡手植楷》一诗,末两句云:“惟不受秦官,真堪为世楷。”立场鲜明,并不隐晦。本卷最后两篇谈的是个人的书房和藏书,三世藏书,几代人的心血,多少珍本秘籍,竟然在改朝换代、兵荒马乱之际一日散尽。作者从孔子说到个人,可谓话里有话。
作者的忧思分两个层次:一是改朝换代带来的巨大创伤,二是道统沦丧带来的深深忧患。对前者,作者更多的是情感,对后者,则是理性的坚持,因为这涉及到文化传统的沦丧,是个人的底线所在,退无可退。
当然,事实并没有作者想象的那么严重,清军入关之后,除了在男人发式上的野蛮推行外,对汉族文化则是采取主动认同和接受的态度,这估计是作者没有想到的。但不愿怎么样,那份对文化的坚守和维护是值得肯定的。
于莲客钞本《陶庵梦忆》
这一卷描绘的主要是作者本人的日常生活及所见所闻,从孝陵、孔庙的祭祀到个人的风花雪月,从宏大到细微,由此可以看到全书内在的脉络。无论是王朝的更迭,还是文化的沦丧,都是通过个人生活的各种改变来体现的。也许只有到国破家亡之际,才真正能体会到天下兴亡与个人命运的关系是如此密不可分,但一切都太晚了。作者在追述昔日繁华的笔墨中,透露出来的不仅仅是伤感,也有痛定思痛后的忏悔和反思。
作者精于音乐和茶道,对精致生活的讲究已经艺术化,达到很高的境界,如果生活没有发生如此大变故的话,他完全可以做个太平闲人,安享人生。这样的生活在战火面前烟消云散,转眼间只剩下埋在心头的温暖记忆了。
在寒冷孤寂的冬夜里,撰写《陶庵梦忆》以及《西湖梦寻》也许可以理解为一种取暖,从往日的生活中寻找暖意,抚慰那颗已经冰冷的心灵。凝结在心头的寒冰比现实生活中的坚冰更难融化,事实上也无法融化,不过是仅仅获得一丝安慰而已。
张义芬书《陶庵梦忆》
这一卷所收各文内容丰富,涉及面广,所展现的是一幅五彩斑斓的晚明生活画卷。如果要用一个词来概括的话,那就是奢华。
这种奢华没有刻意渲染,而是通过作者自己的日常生活不动声色地表现出来,主要是各种极致的享受,无论是口腹之欲,还是声色之乐,无论是越中的放灯,还是泰安的客店,都达到了作者本人所说的“罪孽固重”的程度。这固然是太平盛世的景象,但在刚经历过国破家亡的作者眼里,这又何尝不是醉生梦死,亡国之兆。
作者文笔老到,描摹刻画的能力很强,很平常很普通的一件小事,被他说得绘声绘色,引人入胜,一切仿佛就在眼前。不经意间娓娓道来,自有一种惊心动魄的力量。
清粤雅堂本《陶庵梦忆》
上一卷的重点在写景状物,以生动形象的文笔展现晚明的富足和奢华,这一卷给人印象最深的则是那些形形色色的民间奇人。这些奇人个个身怀绝艺,或奇在造园,比如范长白,或奇在绘画,比如姚简叔,或奇在表演,比如柳敬亭、刘晖吉、朱楚生,或奇在园艺。特别是那些身份卑微、被人看不起的手工艺人,作者同样给予很高的评价,他认为没有人什么东西会让人低贱,很多的时候只是自己轻贱自己而已,这一观点到现在仍具有启发性。
这些奇人巧匠用自己精湛的才艺创造了奇迹,也书写了一个时代的繁荣和辉煌。作者经历国破家亡之后,将精力放在著书立说上,重点是撰写史书,为一段历史保存记忆。其实《陶庵梦忆》还有那部《西湖梦寻》何尝又不是史书,这是一部个人的心灵史,是一幅用文字书写的晚明清明上河图。
具体到本卷来说,作者并不仅仅在感叹世事沧桑,他还用极为传神的笔墨为后人记录了一个时代,一个值得留恋的时代,尽管一切已经如风而逝,物是人非,只剩下成为尘封在心头的记忆碎片。
朴社刊本《陶庵梦忆》
这一卷的内容同样丰富而广泛,涉及演剧、工艺、民俗、园艺等诸多领域,皆为作者本人亲历亲闻者,其中给人印象最深的是收藏。
收藏是一个时代盛衰的晴雨表,从中可见风云变迁,可见世态人心。无论是朱氏还是作者的本家叔叔,都将大量时间和精力花费在自己的爱好上,家中珍藏让人眼界大开。作者出身世家,本人受家庭的熏陶和影响,对此也相当痴迷,且兴趣很是广泛,无论是古玩、字画还是书籍,都有不少奇珍异宝。
俗话说,乐极生悲,有聚就必然有散,这是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围绕着这些收藏的获得与失去,作者讲述了一个个惊心动魄的传奇故事。
清刊本《三不朽图赞》
这一卷的内容同前几卷一样,也是比较丰富,涉及美食、演剧、园林等各个方面,其中给人印象最深刻的,还是笔者笔下那种物是人非引发的沧桑感。
开篇《西湖香市》一文,作者用生动灵巧的笔墨浓笔重彩,细细描绘,写尽西湖香市的盛况。最后笔锋一转,聊聊几句,交待了香市的废止,以繁华衬托败落,前后对比极为鲜明,形成巨大的张力。将该篇与《西湖七月半》放在一起对读,感受会更深。作者笔下的西湖乃至杭州有多繁华,多富饶,多值得留恋,战乱带来的伤害也就会有多大。盛衰今昔之比,贯穿全书,无论是写扬州、苏州还是杭州,皆是如此。
值得注意的还有《冰山记》一文,虽然只是作者的一段创作经历,但它涉及到明末的政治问题,提到人心的背向,放在国破家亡的背景下来看这段回忆,作者当有寄托在。这一方面作者在书中提及不多,值得留意。
张静庐点校本《陶庵梦忆》
全书到了最后一卷,始于繁华,终于凄凉,这既是阅读该卷产生的深刻印象,实际上也是《陶庵梦忆》这部书留给读者的总体感受。特别是卷末的最后一篇《琅嬛福地》,题目就很刺眼,国已不存,家已破败,福地何在?只能将世间所有繁华声色归之于之梦幻,尽管写得很生动,很有画面感,但读后令人嘘唏,徒增悲戚。
这让人想到了不久后出现的《红楼梦》。在这部小说中,当初贾府的日子也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秦可卿的丧礼竟然办得轰轰烈烈,更像是整个家族的庆典,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转眼之间,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作者也是将其归之一梦,看其书名可知。
有人将这种感伤和幻灭视之为消极乃至落后,这实在是大煞风景。设身处地想一想,在经历过这种从盛极到衰落的巨大变迁之后,还能忍心去歌颂、去赞美吗?有些人不能理解《陶庵梦忆》,不能理解《红楼梦》,就是因为其人生道路与张岱、与曹雪芹正好相反,他们无法体会到这些逆行者内心深处的悲凉。因此读张岱和他的《陶庵梦忆》,是需要阅历的,这是一部心灵经历岁月冲刷之后才能真正读懂的文学经典。
黄苗子书张岱《与何紫翔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