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门坛上记事——浴春池 / 开普饭

原创 cslidi 常熟记忆

2018年11月4日晚饭后，一溜烟走到南门坛上，浴春池果然大门紧闭，继续“房屋整修、暂停营业”。正好走过两个老街坊，都是这些年扫街过程中认识的，看见我就问：“浴春池怎么还不开门？”情怀当不得饭吃啊。。。

2008年，在第三次全国文物普查中，建成于1921年的浴春池被评价为：仍保持着民国时期的布局和特色，存在年份久远和洗浴文化的不可复制。2009年6月14号，我国第四个“文化遗产日”，浴春池被公布为常熟市第三批控制保护建筑。

常熟现存年代最久远，至今仍对外营业的大众浴室，是南门坛上的浴春池。三十年前，浴春池和西门大街的天然池，是常熟城区规模最大的两家浴室。进入新世纪，天然池早已改换门庭，而浴春池依旧维持原状、惨淡经营。

解放前，南门坛上是常熟公开划定的风化区，当年浴春池附近多有夜夜春宵、灯红酒绿之所。浴春池的建筑基本上是平房，占地规模较大，北到箩行街、西到后坛街，大门朝南开在最热闹的平桥街上。浴春池还经营过女浴室，在大门西侧另开角门进出，后因严重亏损就关闭了。浴春池的大门上方，“毛主席万岁”五个大字清晰可辨，正中的门灯和文革标语差不多年纪，锈蚀的搪瓷灯罩摇摇欲坠。和西门大街天然池一样，浴春池对面原来也有家羊汤馆，秋冬季节满街羊肉飘香。于是，每次看见浴春池的老式活络门板，我就会想起当年的天然池，还有北赵弄边那一排宽敞的木窗棂。

2009年4月11日，我补拍城南老街巷又经过平桥街，好奇心驱使我走进浴春池一探究竟。清明过后天气回暖，浴室开始进入淡季，还没到营业时间，老板和伙计们正悠闲地做着准备。改革开放三十年了，饭馆、浴室、理发店等小型服务网点都已私营，因此从众人的仪态和神情上，我很容易地辨认出了老板。

老板看我拎着照相机，就笑脸相迎上来。我说：“想参观一下浴春池，还有那只八十岁的老浴池。”他说：“好的啊，前些天电视台刚来拍过。”我看老板有点面熟，他也觉得我面熟，彼此一叙旧，原来我们曾经是邻居，二十多年前都住在西门大街。他家在大戏院对面，我住在读书里口，之间相隔仅百米，只是他比我年长十几岁，不是一代人也就不熟悉。既是老厢邻，聊起来就更亲切随便了，他热情地领着我里外参观起来。

老板名叫陈建生，原是天然池的职工。十几年前，饮服公司下属服务网点转制，他就把浴春池承包了下来。近几年，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沿袭传统的浴春池经营每况愈下。根据常熟城区“环保减排”要求，浴春池的锅炉预计在两三年内也要被拆除。

浴春池门厅内是账房，贵重物品可以交在柜台寄存。以前来洗澡要先买浴筹，竹制浴筹上烙着“甲座、乙座、丙座”等字样，还有茶水、扦脚、擦背等其他服务的筹码，现在都是直接记账卡了。甲座在最里面的雅室内，那里的躺椅密度相对较低、设施也新，但因为价格较贵，普通百姓都选择大厅里的乙座或丙座。乙座和丙座的区别仅在躺椅长度上，丙座的躺椅短一截，睡在上面要伸直双腿，就必须再接上一只板凳。陈建生拿出一些珍藏的竹筹给我看，当知道我除了拍摄常熟老街巷，还收集老常熟的实物资料以后，他就郑重地赠我一枚留作纪念。

浴春池的东、南侧是两间宽敞明亮的大休息室，大面积的窗户保持室内空气新鲜。盘旋在休息室上方的铁管内流动着热水，那时候的浴室没有空调，冬季就靠循环热水保持室温。铁管还有个用处是挂浴巾，平时浴巾就挂在铁管上保持干燥，等浴客洗完澡坐上躺椅，服务员就从铁管上扯下烘得热乎乎的浴巾，客客气气地送上，一条不够还可以多要一条。

浴春池休息室内的躺椅、茶几和衣架等设施都是老式的，部分用具甚至是八十年前的旧物。气窗边挑出一排木榫是挂衣服的，主要是挂上装、长裤等外衣。浴客坐定后脱下外衣，服务员就用长竹竿挑起，挂在躺椅上方的木榫上。躺椅边的茶几肚里是储物箱，给浴客放内衣和换洗衣服，脱下来的鞋子则放在躺椅下面。那时候的浴室没有带锁的储物柜，浴客随身的手表钱财等贵重物品，就放在外衣口袋里被挂到空中。按规矩，浴客不能碰那根挑衣服的长竹竿，服务员的记性又超强，哪件外衣是谁的记得清清楚楚，因此能绝对保证财物安全。

休息室内的设施很陈旧，我看见有张躺椅的浴巾上还印着“国营常熟浴春池”，就笑着说：“这条浴巾有三十年历史了。”陈建生却说：“可能还不止。”我吃了一惊，脑子里突然闪过个有趣的数字，就又笑着说：“这条浴巾上至少坐过五万个光屁股。”他说：“差不多，以前冬天生意最好的时候，一张躺椅上每天要换十几批客人。”据常熟统计资料，1986年浴春池的营业额达8.59万元、利润0.86万元，为当年常熟浴室业最佳经营业绩。我踢了踢躺椅下的一双塑料拖鞋，记得以前浴室里用的是草编拖鞋或木屐板，陈建生告诉我：“草鞋在十几年前就扔光了。”

休息室内的茶几还有一些是民国货，茶几的用处是放茶杯和烟缸。我从小就讨厌茶几上用糖水菠萝瓶做的烟灰缸，劣质的烟蒂泡在发黄的水里，散发出一阵阵恶臭。茶几中间的画屏是装饰，两侧的挂钩是挂帽子和围巾的。洗过澡以后，浴客们都要在躺椅上休息片刻，泡杯茶、抽支烟，赤裸裸地和左邻右椅海阔天空聊一番。条件好的客人，下午时分还要从外面的饮食店叫来点心，睡在躺椅上边品尝美味，边享受扬州扦脚师傅高超的刀功。此等消费水平在当年属于资深款爷，他们进浴室不完全是为了个人卫生，享受生活才是最主要的。

休息室中间的桌子是服务员的工作台，上面整齐地叠放着两堆毛巾，一堆尚未使用，一堆待回炉熏蒸。资深服务员要掌握两门绝活，一是不怕烫手，托着滚烫的毛巾要似闲庭信步；二是旋转飞巾，这技术只能针对老顾客，否则把毛巾凌空飞过去，顾客要是接不住也白搭。按规矩，服务员要给浴客递两次毛巾，刚洗浴出来和穿衣离开之前。但服务员最欢迎款爷，因为只要笑脸奉承、勤送热毛巾，款爷就会客气地赠以香烟，常常还是带过滤嘴的高级烟。服务员一时抽不完，就把香烟夹在耳朵上。那时候买香烟要凭票，普通人都抽短支大前门，要是口袋里装一包过滤嘴红牡丹，绝对能让身价立增。至于大中华，那是县团级的享受，普通老百姓想都不敢想、有钱也买不到。

穿过大休息室旁的小角门，我进到了浴春池的洗浴区。看到顶棚上的霉斑和青苔，水管上的水垢和锈斑，还有墙角的污渍和尿迹，我就回忆起了二十年前的浴室，浴春池竟然基本没有变化。最脏的是进门口的那个毛巾池，上一个浴客洗完后就把毛巾扔在池里，下一位进来拿去继续用。虽然有规定毛巾要泡在消毒水里，但我小时候去天然池洗澡，只闻到过一次毛巾上有消毒药水味，因此印象特别深刻。如果换作现在的新式大浴场，此等卫生条件足以被勒令停业整顿，但浴春池是常熟城区仅存的老浴室，在考虑顾客需求和设施条件的前提下，只要卫生消毒工作充分完备，允许继续开门迎客也在情理之中。

又走进一道门，我终于看见了浴春池的镇店之宝——八十高龄的老浴池。苏南有俗语叫“上午皮包水、下午水包皮”，这个池子就是泡人的。可能有人会说不满百年的物件不稀奇，但这是浴池，常年装满热水被千百人踩踏的浴池。如果用现在生产的水泥瓷砖来砌，用不满十年就会酥烂得无影无踪了。

站在老浴池边，陈建生细数起了它的奥妙：四周用大理石板贴面，两个角上雕刻有精美的花饰，边壁旁的小洞用来放肥皂。浴池前部的热水池叫“头锅”，上面有木板覆盖。从锅炉里泵过来的热水很烫，不能直接放进大池，要先在头锅里存一段时间。有些患脚气的老头就会蹲在头锅上，用毛巾沾着热水烫脚，边烫边发出舒服的“嘘溜嘘溜”声。头锅和大池之间有孔道相通，竖插在中间的那块木板就是水闸，起到隔断烫水和温水的作用。如果大池里的水凉了，服务员就会拉起木板，池水就能很快升温。介绍过浴池，陈建生又指着墙上说：“这种老瓷砖有一厘米厚，上次发现坏了几块要维修，但市场上根本买不到这么厚的瓷砖。”

浴春池在建造之初就注意到了节能环保，浴池间内只有三盏防水灯，白天照明主要靠自然光，光源来自穹窿形顶棚上的三个天窗。以前的浴室里没有冲淋龙头，浴客们都坐在浴池边洗澡，有些不自觉的浴客，会把擦洗下来的肥皂泡抹进浴池，于是过不了多久池水就浑浊了，甚至还有一层污垢漂浮在水面上。每当这时候，擦背师傅就暂时停下手头的活，用盆子撇起污垢舀到池外，一边舀一边喊：“不要把肥皂沫洗在池子里。”经过处理后池水清爽点了，但那也只是眼不见为净，等候擦背的浴客则是光板躺在浴池边上，心安理得地闭目养神。时至今日，浴池间墙上还贴着警告语：遵守社会公德，肥皂沫请洗池外！

见我对浴春池的屋顶结构比较好奇，陈建生就带我穿过休息区和工作间，在西北角的一间小屋里有架又窄又陡的木楼梯，走上去出扇门就是房顶了。在楼梯口，我看见晾晒着两堆叠砌的肥皂，竟然是古老的光荣肥皂，我们小时候叫它“烂肥皂”。刚买来的光荣肥皂很软，马上就用溶化速度很快，要等晾晒得硬邦邦之后，使用起来才会比较节省，这也是当年节俭持家的基本攻略之一。

浴春池房顶上有纵横三排水泥立柱，用处是拉起绳子晾晒浴巾。房顶平台上凸起、盖着玻璃的水泥框，就是浴池间的天窗，而休息室的气窗则开在平台侧面。我发现浴春池的房间是围绕浴池建造的，浴池间的房顶最低，整个建筑群的屋面呈中间凹陷状，晾晒的浴巾即使被大风刮落，也飞不到外面去。陈建生告诉我这种结构是采光、保暖和防盗需要，他指着浴春池东北角的铁皮烟囱说：“最早的时候没有锅炉，洗浴热水是用大灶烧的。在休息室的地坪下有环形暗沟，和大灶炉膛相互连通，俗称‘火龙’，用来给休息室供热保暖。”我说：“这不就是最原始的地暖吗！”他说：“差不多。现在开浴室就简单了，取暖有空调，热水有水车从热电厂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