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李胜素:我永远成不了梅兰芳,我只能尽力成为最好的李胜素

李胜素,梅派青衣代表人物。2014年的春晚,她以一曲《穆桂英挂帅》,让许多并不看戏的观众因为这个浓艳的穆桂英而第一次意识到了中国戏曲的美丽,不同于她演绎过的那些纤腰袅袅的古美人,眼前的这个杏眼圆睁、水袖飞旋的女人浑身上下都闪烁着钻石一样硬气的光芒。

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贵妃醉酒》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形容李煜的词“粗头乱服,不掩国色。”某种程度上,这句话也很适合梅派青衣李胜素——她很美,却仿佛并不把自己的美当做一件多了不起的事儿。从十岁学戏开始,不论是在河北乡间的戏台、在戏校的排练厅、在省级京剧院、在全中国最辉煌灿烂的舞台,她一直都站在正中间,没有疑义,没有动摇——事实上,只要她站在台上,便没有人能够将目光挪开,梅派大青衣,笑语盈盈,艳光四射。

很多喜欢戏的人,都曾被一部叫《霸王别姬》的电影打动过,剧中除了那浓墨重彩的戏梦人生,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恐怕还是旧时梨园行里那严酷到bian态的规矩,角儿站在台上,炫目的灯光迎头洒了一脸,转身、亮相、定格……掌声轰然响起。窝在角落里的小豆子看傻了眼,举着冰糖葫芦,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委屈又不甘地嚷嚷:“要成角儿,那得挨多少打啊!”

于是我问她,你学戏的时候真的那么苦吗?

她歪着头想了想,“我最初学戏是在县里的豫剧团,那时候也没练功房,翻跟头就站在土地上硬翻,摔晕过好多次,然后醒了继续练。偶尔村里人来赶集顺路看我们练功,回去就跟我妈说,你这当妈的心也太狠了,怎么能让孩子干这个!”

但,因为年轻,所以吃过的苦都不算苦,“河北艺校招生,全县城就录取了我一个。但因为我的家乡柏乡跟河南挨着,在县剧团又是听豫剧比较多,结果入了省戏校我还是讲着一口类似河南话的方言,教我的齐兰秋老师就怒了,为了下狠心让我讲京腔,齐老师就跟同学们下令:以后李胜素要不说普通话,谁也不许跟她说话!说实话,我从没觉得这行有多难多苦,普通话不行,也不用气恼,慢慢学就好了嘛。”

1987年的青年京剧演员电视大赛,让这个来自河北乡间的小姑娘第一次走进了观众的视野,一出梅兰芳艺术生涯早期的代表作《廉锦枫》,被她演绎得可爱又灵动。坐在电视机前的梅葆玥被打动了,她主动找到电视台,请工作人员转交给李胜素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梅家的地址,这也为李胜素日后正式归入梅门打出了信号。

20岁的小姑娘手里攥着一张字条,从八大处的宿舍出发,坐了公交倒地铁,然后就靠步行。盛夏的天气,手心里的汗模糊了手写的字迹,于是就更辨不清方向。那天,她在盛夏的北京城兜兜转转走了两个小时,终于气喘吁吁叩响了梅家的大门。

很多年过去,我以为她会把那个地址牢牢刻在脑子里,即便过了这么久也没齿难忘,但眼前的梅派大青衣,眼睛却还是如二十几年前一样清澈明亮,一派天真懵懂的可爱模样,“让我想想,地址是,是西便门……啊,具体我忘了。”她吐吐舌头,不好意思地笑了。

采访一个演员,可能最不能免俗的问题就是,你最喜欢哪出戏?

她想了想:“如果必须选一个,那我选‘醉酒’。”

这是一个太没悬念的答案。《贵妃醉酒》里的杨玉环,也是所有观众心目中最难以和李胜素本人区分开的形象。在大众的认知中,美人都应该带有一点自恋与矫情的成分,或者说,那是对自己所具备美貌的深刻理解与认知,怕流水年华春去渺,那么就借助着半娇嗔半自怜的愁绪来挽留辞镜的朱颜吧。但梅派的美人显然要比传统高出几个段位,君王失约,酒入愁肠,一场落红满地的自怜独角戏,不仅仅有着妩媚的迷醉,还要表现出极为细腻、充满层次感的高贵与尊严——一个“贵”字,才是这出戏里永恒不变的精魂。

一个高贵女人婉转细腻的心思,恰如阳春三月枝头上柔软的花瓣,被一层层舒展绽放开来。有太多人用“天生丽质难自弃”赞美她在这部戏里浑然天成的美,听得多了,戏里的贵妃只好淡淡一笑:“哪里有那么多天生丽质,你知道我看了多少人的醉酒?梅兰芳的、梅葆玖的、陈永玲的……每一个人的我都揣摩过无数遍。”

有一次,李胜素在微博上发了一张自己《贵妃醉酒》的排练照,于她而言,就是一个简单的“随手拍”,但那青肿的膝盖还是让不少人第一次认识到了这门艺术的残酷。最后她删除了照片,并配上俏皮的文字解说:“怕吓到小朋友,我还是删除吧。”

是的,可能你怎么也无法把那些触目惊心的伤痕、哽咽苦涩的泪水和舞台上天生丽质的梅派青衣联系到一起。凤冠霞帔的杨玉环,在后花园里醉了一场惊艳绝伦的酒,那一记侧身、一个卧鱼,都美得让人灵魂出窍。但看过那张照片,再面对这场美丽的春愁,你才会意识到,原来在高贵而优雅的生命中,脆弱也是如影随形的伴侣,就像赤脚的小人鱼走在铺满碎玻璃的地上,虽然她的脸上,一直挂着那么迷人的微笑。

心震荡默无语何以为情——《洛神》

1924年,印du诗人泰戈尔访华,看了一出梅兰芳的《洛神》,陌生而神秘的中国艺术打动了诗人幽微敏感的心弦。他为梅兰芳写了一首诗,从孟加la语到英文,再兜兜转转翻译成中文,大致意思是:亲爱的,你用我不懂的语言的面纱,遮盖着你的容颜;正像那遥望如同一脉缥缈的云霞,被水雾笼罩着的峰峦。

2001年,李胜素京剧研究生班毕业,汇报演出上,她的戏码也是这出《洛神》——那一天,几乎她一站在台上,观众的好声就扑面而来。看热闹的可能是因为看到了一个绝美的翩翩仙子而抑制不住内心激动;而懂戏的人,则会被那“拟歌先敛,欲笑还颦”的情愫拨动了心弦。尤其是结尾处,洛神轻轻一转身,把美留在了台上,把破碎留在自己心里。看到那一刻,你会觉得,这真是一门太高级的艺术了,只需用一个轻轻无语的转身,就彻底诠释出什么叫柔肠百转、什么是人远天涯近。

套用现代的时髦理论,《洛神》是一出非常“意识流”的戏,唯一的情节就是一场似是而非的重逢与默默无言的别离,看热闹的观众可能只会看到满台的珠光宝翠和仙气弥漫,但深究起来,这出戏可是大有门道。

“别看这折戏不长,现在演员常演的也就二十几分钟,但是却包含了几乎所有梅派的经典板式与唱腔:慢板、原板、二六、流水……一点点循序渐进,然后所有的身段都是亦动亦静、欲说还休,那是梅兰芳和他的‘梅党们’掰开了、揉碎了化到里面的精华。”

演出之前,师傅梅葆玖特意给她穿上了梅兰芳先生当年的戏服。那件薄纱比李胜素当时的年龄还要大两倍。戏服的面料是当年梅先生去印du演出时特意挑选的,有点像印du的纱丽,但颜色更为华丽,这种面料现在几乎找不到了。舞台上,化身为洛神的李胜素披上它,那样迷离,泛着流年的光影;那样轻柔,但却分明感觉分量千斤。

“在梅派戏里,从来都不会有撕心裂肺的东西。他的哀愁更像是一种无奈,看似很淡很轻,但实际上,深沉得不得了。梅派的情感,不是你想表演就能够表演出来的,真的需要在生活中、在舞台上一遍遍地经历,一遍遍地体验,最后才能流露出几分。”

“洛神亦人亦神,而神和人的感觉是不一样的,人可以瞪大眼睛,做出各种夸张的神情,而神永远没有瞪着眼睛去表达自己的欲望,她的眼神对一切都是淡漠的,但这淡漠之中,却包含着对人世的洞察与悲悯,所有的前世今生,都化在她的心里。”“我曾经在山西晋祠看过圣母殿的侍女群雕,还有古画里的仕女图。细细想来,你从来看不到她们瞪大眼睛的模样,都是垂着眼帘、脉脉含情的样子,非常静,非常美。”

有些演员习惯在戏里倾诉着如大江东去一样奔涌的悲情,水袖一甩、高腔激昂,看上去听起来,都是过瘾又痛快,但李胜素的梅派却仿佛一直都是淡淡的暗香浮动。你很难去评判究竟哪一种艺术才是更高级的表达,但可以肯定的是,演员本身的性格一定会或多或少地在舞台上表现出来。

“我在学戏的过程中,遇到的梅派老师没有一位是性格急躁、喜欢出风头的,梅葆玖老师、姜凤山老师、刘元彤老师、齐兰秋老师……全都是平和淡然的人。就像梅先生的艺术,刚柔相济、恰到好处,而他做人的态度,也永远都是温良恭俭让,从没人看到过梅兰芳发脾气,一个人在生活中怎么可能不遭遇不如意,只不过,要对自己有所约束。”

每次演这出戏,她都觉得自己像是走进了一方陌生又熟悉的天地,台下的观众、舞台上演对手戏的演员,仿佛全都在云山雾罩中变得朦胧,而只有自己心目中那个孤独的影子愈加变得清晰,不知道什么时候灵光乍现,就能够捕捉到那转瞬即逝的灵感。

那方小小的舞台,可不就是一个天地?它用曼妙的舞袖歌衫,包容了这普天下所有的离合悲欢,还有尘世间无数的旧欢新怨,曾经巧笑倩兮的甄宓,而今淡远宁静的洛神,面对故人,只能是咫尺天涯,相忘江湖。

是的,舞台很热闹,舞台也很孤独。“梅派是不会让你看到真正的泪水,如何把心里的泪水外化表达出来,这才是梅派青衣——梅派的泪水永远藏在心里。”(上)

(内容来自凤凰新闻)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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