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毓龙:孟玉楼,你为啥不“晒箱子”?

前不久网上有一则新闻:俩女乘客为争谁行李箱里的东西更贵,在机场当众开箱晒货。其实,一言不合就“晒箱子”,算不得什么新鲜事儿,古典小说里就有,最著名的要属《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了。

小人书《杜十娘》封面,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汪国新绘。

想那杜媺女士在瓜州渡口,一边骂土豪,一边晒箱子,阵仗派势远胜航站楼里的两位代购小姐。况且,两位所晒的大抵不过日本水杯、美国包包、韩国化妆品一类,人家媺姐姐晒的可是“翠羽明珰、瑶簪宝珥”的硬头货。

当然,两件事是不能相提并论的,基调不同:一个可笑,一个可悲。笔者的做法,到底唐突了京师花魁。

但在云泥有别的基调背后,其意指作用是一致的,那就是在商品社会里,以器物为代表的文化符码,对女性经济价值(以至生活、生命意义)的指示。

潘虹饰演杜十娘

这种指示关系,是广泛应用于古今中外的文学艺术呈现的,尤其“箱子”,常作为关键道具出现。

伍迪·艾伦的电影《蓝色茉莉》中有一个场景,破产的中产阶级妇女贾斯敏(凯特·布兰切特饰)寄居到妹妹家,进门时,镜头扫视一圈凌乱逼仄的公寓,最终聚焦到贾斯敏随带的大大小小的LV箱子上。

这种画面的反差感,以及讽刺效果的实现,主要在于“驴牌”箱子的指示性。

《蓝色茉莉》

当然,中国古代的內闱妇女们不可能像老茉莉这样,带着一堆箱笼箧笥满世界转悠。其能够出现在公众视野,并经受价值判断或想象的,主要是陪嫁箱子。

陪嫁,作为古代社会对妇女财产权益最重要的合法保障,对女性社会与家庭地位的影响是至关重要的。当然,作为“新娘带给婆家的钱财和物品的总和”(威廉·J·古德语),陪嫁的物质形式是多样的,包括房产、土地、牲畜、奴隶等,但最关键的还是金银细软。

前者作为生产资料或生产力,会直接转化为夫家经济生活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后者则由女性保管与支配,可谓其财产权益的最终保障。

而金银细软总是收在“随身贮物之器”中的,因此,箱子的多寡厚薄,也就成为衡量女性本人经济实力的主要参考。

说唱鼓词《杜十娘怒沉百宝箱》

杜媺女士出身教坊,不谙此道,但在內闱妇女的“朋友圈”里,这几乎是常识。

《禅真后史》第10回,瞿家长媳张氏向媒婆抱怨自己的待遇不如弟媳聂氏,媒婆一语道破:人家聂氏“箱笼中厚重,老安人怎得不虚撮脚趋承他一番?”

《儒林外史》第27回,鲍老太太鼓动儿子娶王太太,盘算的正是:“像他有许多箱笼,娶进来摆摆房,也是热闹的。”这位老太太,真可谓深谙符号学之道。

不过,最精于此道的,莫过《金瓶梅》中的孟玉楼。

《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第七回插图“薛媒婆说娶孟三儿”

孟玉楼从改嫁西门庆,到再嫁李衙内,最亮眼的幌子,就是她那“质”与“量”皆颇为可观的箱子。

薛嫂儿向西门庆说媒时,着重强调的就是孟氏陪嫁之厚之多,仅用以装“四季衣服”的,就有“四五只箱子”,至于那上千两现银,三、二百筒布料,以及金镯银钏,当然也不可能几只蛇皮袋兜了走,总要收在大大小小的箱笼里。这就成为孟氏“屡嫁不爽”的王牌。

想玉楼再嫁时已有三十岁,还比西门庆长两岁(虽然有“女大两,黄金长”的说法,好歹也得看看起步价是多少)。

容貌方面,尽管“天然美丽”,如“月画烟描”,却远非“尤物”级别。

至于脸上微微的麻子,其妍媸之别,还是见仁见智,起码西门庆是喜欢的,但也不过是“满心欢喜”,绝没到“心摇意驰”的地步。“会弹一手好月琴”固然加分。

但特长到底只能是加分项,没听说谁靠特长直接参加高考的。说来说去,最打动大官人的,还是在陪嫁方面,来自这位寡妇的满满诚意。

孟氏本人对此自然心知肚明。若论心思城府,西门府中的其他妻妾不是其对手(吴月娘若是甩掉一干屡屡发球出界、扣球打到标志杆的渣队友,应该可以坚持到决胜局)。

但她不仅善于利用丰厚陪嫁赢取和巩固家庭地位,更精于利用“箱子”的指示功能,借助人们对文化符码的程式化、刻板化认知,在这复杂艰险的世道里,活得游刃有余,风光里来去。

《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第七回插图“杨姑娘气骂张四舅”

论陪嫁的质量,孟玉楼其实不能与李瓶儿相比,后者有继承自太监老公公的宝货,是真正的“白富美”。

但“白富美”与“傻白甜”之间,往往只隔了一层糯米纸。李瓶儿的“傻白甜”,即使不能被归入24k纯度的,起码也是925级别的。她习惯性地“显富”,动辄“晒箱子”,拿东西送人(如第14、35回),又好口头列单子,把自家老底儿露给人(如第16、20回),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有钱任性”。

孟玉楼则从不“显富”。请注意:孟玉楼从来没有老实交代过自己的陪嫁箱笼里到底有什么。我们对孟氏箱笼的质量,其实是从薛嫂儿口中得知的。所谓“媒人口,无量斗”,里面总要掺不少水分。

明明三十岁,偏说二十五、六,照这个比例计算,孟氏的陪嫁,起码也得打个85折。当然,夸饰仍需有所附丽。

孟超《金瓶梅人物》

薛嫂儿自然不可能盘点过孟氏的箱子,却对其首饰、现银、衣服、布匹的质与量,说得有鼻子有眼,其数据源在哪里,值得怀疑。或许是孟氏于“不经意间”透露的;或许是坊间流传的,但坊间之风的来源,最终还是三姐儿这只“空穴”。孟超先生称其改嫁是“插标自售”(《金瓶梅人物论》),可谓点破心机。

不过,孟氏自己从没露过家底。玉楼再嫁时,张四舅拦夺箱笼,要求当众开箱验看,是否卷了银子出门(又一个一言不合就要“晒箱子”的),而孟氏则咬定箱子里只是“奴的鞋脚”。

这无疑是上坟烧报纸——糊弄鬼呢!按说张四舅的要求,尽管无耻,却非无理。

《大明会典》

据《大明会典》:“其改嫁者,夫家财产及原有妆奁,并听前夫之家为主。”只不过,杨家没有真正可主事者:小叔子杨宗保年幼,“娃娃菜”一颗,上不了大席面。

张龙身为母舅,尽管“娘亲舅大”,到底“山核桃差着一槅儿”,其话语权,跟嫁了人却还顶着“正头香主”名分说话的杨姑娘比,算是半斤八两——都能发表重要意见,可惜拍不了板儿。

一个要讨便宜,一个已然占了便宜,各怀鬼胎,于是对骂嚷打起来。而趁着这股乱劲,孟氏的箱笼,就由一二十名军牢“搬的搬,抬的抬,一阵风都搬去了。”

照正常体能判断,最多俩老爷们搬抬一只箱子,则孟氏箱笼,少说也有五七八只。而这五七八只箱子,自从进入西门大宅,就再没动过。

当然,根据日常经验,箱子没动过是不可能的(咱们三姐又不是属貔貅的)。准确地说,是叙事者从来没有“再现”过孟氏开箱子的行为,或者说,聚焦者一直没有“看到”孟氏翻检箱笼的动作。

《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

噢,对了!孟玉楼开过一次箱子!可惜开的不是她自己的箱子,而是李瓶儿的箱子:李瓶儿死后,吴月娘指派玉楼“拿钥匙,走到那边屋里,开了箱子”,取李氏的衣衫裙袄。

至于她自己的箱子,则始终静静地趸立在房中,仿佛被焊死了一般。直到再嫁李衙内,这些箱子又被县中拨给的快手闲汉们,风风光光地抬出了西门府。至于在李府中,这些箱子是否依旧“铁将军把门”,我们无从得知,不过应该对这位“玉楼人”有充分的信心。

与之形成鲜明对照的,就是李瓶儿的箱子:入府时就是偷偷摸摸的,入府后又几乎总是四敞八开的,箱子里的东西不断输出,转化成西门庆或其他妻妾的财产,直到李氏输尽自己的生命,转化为大官人那偶尔一点真情流露的回忆(此处请自行脑补邓丽君或“好妹妹”版的《往事只能回味》为背景音乐)。

可以说,孟玉楼是谙于世故的,她清楚攥在手里的,才是自己的。玉楼又是谙于符号学原理的,她明白箱子的几何与代数表现,本身就可以指示经济背景与社会地位的信息。

三姐的富足,自始至终,靠的都是周围人基于日常经验的判断或想象。包括读者在内,没人亲眼见过那五七八只箱子里到底有什么,但从来没人怀疑孟氏的经济段位。

还是鲍老太太那话儿说得明白:“像他有许多箱笼,娶进来摆摆房,也是热闹的。”箱子里有什么,固然重要;但箱子本身,已然很重要了。山样儿的LV码在那里,本身就是“娱目醒心”的。

当然,笔者并非一个阴谋论者。孟玉楼不是破产的贾斯敏,不会借“囊中羞涩”的LV箱子招摇过市,她在西门大宅中十足的底气,来自她真实的经济背景,这从吴神仙“威命兼全财禄有”的判词,也可得到印证。

《金瓶梅词话》

但她明白:“晒箱子”是多余的、愚蠢的,甚至是洒狗血的。与其时不时地开箱子、露家底,不如让几何与代数表现都颇为可观的箱子,始终静默在那里,周身散发着铜臭与光晕,引人去猜测,去判断,去想象,效果反而更好。

聪明的女人是不用通过“晒箱子”来表示其经济价值与生命意义的。杜老媺是不够聪明的,她起初不“晒箱子”,因为轻信小鲜肉,最终“晒箱子”,则因为对人世的绝望;至于航站楼里的两位当代女士是否聪明,笔者不敢判断,而其之所以争“晒箱子”,据笔者揣度,大概俩原因:箱子太少,牌子不好。

注:

本文中部分内容,来自笔者论文《“箱笼”:〈金瓶梅〉女性书写的“功能性物象”》(《求是学刊》2017年第4期),但选题与主体内容皆为古代小说公众号原创独家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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