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人物谈 | 阮籍(4:):“终身履薄冰,谁知我心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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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终身履薄冰,谁知我心焦”
阮籍试图以兼顾“玉碎”与“瓦全”两种人格的选择来寻求一种明哲保身和心灵相对平衡的境地。但这种矛盾的选择却把自己带入无比痛苦的煎熬当中:
一日复一夕,一夕复一朝。
颜色改平常,精神自损消。
胸中怀汤火,变化故相招。
万事无穷极,知谋苦不饶。
但恐须臾间,魂气随风飘。
终身履薄冰,谁知我心焦。(《咏怀诗》其三十三)
一方面,自己向往的人格和信仰不能尽情实现,而要极力压抑;另一方面,自己厌恶的人格和对象却要违心迎合,甚至助纣为虐。这就是诗中作者描述的那种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都要承受那种难以承受的痛苦,以至发出“终身履薄冰,谁知我心口”的原因。因为有了这样的痛苦和煎熬,阮籍“时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恸哭而反”(《晋书·阮籍传》)。这是怎样的一种人生经历和感受?
为了尽量减少这种痛苦给自己造成的难以承受的煎熬,阮籍也想尽了办法,其中最有效和阮籍本人最能认可的方式就是饮酒。对于阮籍来说,疯狂饮酒有两大作用:一是用酒精麻醉自己,使自己忘掉自己都难以原谅自己的那些污点和违心之处;二是饮酒之后的醉态又是隐藏自己真实面孔的有效面具。
先看第一方面:
王孝伯问王大:“阮籍何如司马相如?”王大曰:“阮籍胸中垒块,故须酒浇之。”(《世说新语·任诞》)
所谓“垒块”,就是因为选择兼顾“玉碎”“瓦全”两种人格而给自己心灵和精神造成的巨大痛苦和煎熬。为此,阮籍几乎把酒作为自己的第二生命:
步兵校尉缺,厨中有贮酒数百斛,阮籍乃求为步兵校尉。(刘孝标注引《文士传》:“籍放诞有傲世情,不乐仕宦。晋文帝亲爱籍,恒与谈戏,任其所欲,不迫以职事。籍常从容曰:‘平生曾游东平,乐其土风,愿得为东平太守。’文帝说,从其意。籍便骑驴径到郡,皆坏府舍诸壁障,使内外相望,然后教令清宁,十余日便复骑驴去。后闻步兵厨中有酒三百石,忻然求为校尉。于是入府舍,与刘伶酣饮。”)(《世说新语·任诞》)
古代人有以其人的最高最荣耀的职位作为该人的代称,像“王丞相”(王导)、谢太傅(谢安)等等。而世称“阮步兵”这个名字,竟然是阮籍为了“步兵校尉”办公室壁橱中那三百石酒而主动请缨而上任的。不仅如此,阮籍还把饮酒和其他更加率意的行为捆绑在一起:“魏末,阮籍饮酒荒放,露头散发,裸坦箕踞。”(《世说新语·任诞》刘孝标注引王隐《晋书》)并且以这种形象,对元康时期诸多放诞士人产生深远影响。
关于第二方面,沈约有过精彩总结:
嵇、阮二生,志存保己,既托其迹,宜慢其形。慢形之具,非酒莫可,故引满终日,陶兀尽年。(沈约《七贤论》)
这就是说,饮酒是阮籍、嵇康“志存保己”的一种“慢形之具”。因为酩酊大醉可以作为自己一些失当言行的挡箭牌和护身符。阮籍把这种方式领会发挥到淋漓尽致的地步:
文帝初欲为武帝求婚于籍,籍醉六十日,不得言而止。(《晋书·阮籍传》)
因为阮籍写过《劝进表》,这让司马昭大为感动,于是要和阮籍进一步发展“友谊”交情,甚至到了想做儿女亲家的份上。可在阮籍看来,违心写下《劝进表》已经是自己终生的奇耻大辱,如果再和司马昭成为儿女亲家,那岂不成了与奸佞同流合污的奸佞了吗?可是如果公开明确拒绝又恐招来杀身之祸。于是他便巧妙地把酒后醉态作为挡箭牌(慢形之具),用大醉六十天的方式婉言谢绝了司马昭的请婚之举。
(本文选自宁稼雨《阮籍:痛苦煎熬中的自我超越》,
《文史知识》2020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