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可采莲,长歌暖浮生——杨剑先生篆刻书法艺术谈片

北马乘惯而南船久违。

俗事所累,防疫要求,许久未能领略堆青叠翠、好雨常垂的江南风光了。萤窗比邻识,相知满天涯。听风听水作秋意,极目江湖万里天。如今只可作为读书卧游时的一种畅想而存在。拂拂指端,书香袭人。拥有自由而寻找牵挂者,往往为古之配剑长啸的侠客;而现实中城市打拼的职业人,带着人生在世的责任感,只能做拥有牵挂而寻找自由的上班、加班一族。

“残夜歌声深巷酒,远山风影小楼灯。”遥想当年,北乔峰南慕容齐名于天龙时代的江湖,然一旦对决,高下立判。究其原因,武功在精而不在多,慕容复涉猎众长不假,却博而不精,难逃华而不实之嫌;乔峰一套降龙十八掌打出了天地正气、心中情怀,倾心专注又极重实践,堪堪已登华山之巅。世间千行百技,概通此理。篆刻书法艺术创作与研究,自然亦如是。

当代江右书坛名家杨剑先生,用一手流丽的篆意线条,刻写出了“一剑光寒十四州”的冷冽,刻写出了“风雪言欢一小酌”的诗意,刻写出了线条符号之外的人性、人生以及人之为人的种种。就投身于篆刻书法者而言,将性情阅历、文化积淀留在笔墨里,并且提升转化成一种精神,才为艺术追求之正途。对于如何构建好自己的艺术山河,杨剑先生给出了响亮的回答。

著名作家路遥曾说:“哪一块土地更适合你生存,你就应该把那里当成你的家园。”篆刻和书法正是适合杨剑先生生存的家园。人生如白驹过隙,匆匆而已。纵有妙手空空,谁又偷得回逝去的流金岁月!如同中年时代的杨过,“隔了生命中最好的十六年”后再回首,而今回望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学艺经历,杨剑先生依然感慨良多:光阴只是一种符号,而篆刻和书法才是那种心情。

他自幼好操刀弄翰,就连睡梦中亦多翰墨事。尝言及其学习篆刻的启蒙老师上饶胡润芝先生。胡先生知识渊博,精国画花鸟,擅篆刻书法,且富收藏。在一九八一年上饶地区举办的一次美术书法展上,先生见到杨剑稚嫩的篆刻作品后,爱才之心油然而生。正是有了胡先生的无私提携,在一次次鸿雁往还中,作为晚学后进的杨剑,篆刻学习逐渐步入轨道。

结识胡润芝先生之前,篆刻和书法恰似杨剑心中的猿、意间的马,理想无所附丽的躁闷感如慢刀割肉;待有了传道受业者的指点,篆刻和书法成了他生命里的一束光,映照着年轻时在醉里吴音的山间乡居中,渐渐长成的青春意气,助他人生路上前行。从此,杨剑先生找到了人生价值的支点。

而真正对他影响最大、印象最深者,莫过于一九九三年那次拜访钱君匋先生的上海之行。“记得那一天前往钱老府上拜访,这是第一次有机会拜访名闻遐迩的名家,内心十分激动。钱府当时坐落在重庆南路上,是一栋三层小楼,'无倦苦斋’在二楼,窗明几净,宽敞明亮,整理得很有条理。钱老热情、平易。当我将精心准备的书法、篆刻作品呈请钱老批评时,心中忐忑不安,不知会招来什么严厉的批评。但结果不是这样,钱老看后对我说:'书法、篆刻都不错,在江西的山村里工作,能有如此水平,确实不易。你如果在上海的话会成为名家的。’”言毕,钱君匋先生还为其题字和亲自示范刻印和刻边款的方法。得到钱老的肯定和鼓励,篆刻和书法真正成为了杨剑先生甘愿花费一生精力和心血打理的家园。

之后,他历经诸多生活磨练,笔墨之爱依然如故。有幸师从于陈振濂先生和韩天衡先生,篆刻书法艺术不断得以精进。悠悠四十余载转头即空,面对当代书坛的鼓点激扬、旋律回萦,谁在岸边嬉戏,谁是棹之中流,只留待后人评说。杨剑先生清醒地认识到,关键要能够正确对待传统古典范式,致力于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艺术道路来,刀韵生动、墨飞色化的个人面貌形成无疑于他艺术生命里的一场复兴。

一个时期的篆刻书法文化群体对人生与时代大题作出应对的最佳表现方式,最终还是要落实到其所钟情的艺术本身。杨剑先生由传统经典而来的篆刻身世,并非如《桃花源记》里秦人的避世之言:不足为外人道也!那存在于理想卷轴中的志深刀长,可圈点处比比皆是。他的篆刻,法乳古玺、汉印以及魏晋官印,后从吴昌硕、来楚生等处获取养分化为己有。

杨剑先生深知印章之美感、理论,甚或批评的标准多根源于篆,而最终的着力点却要落实于文字之学和传统文化精神这一古代印论鹄的。刻印之技若想跃上“道”的层面,离不开篆书这个平台。另外,方寸之篆刻,章法、字法、刀法尤为重要。他认为,“放眼生活中,古代园林与篆刻尤为相似。园林讲究布局合理,虚实变化,错综复杂,最后达到曲径通幽之效果。中国篆刻与中国园林可谓一脉相承。”
幸甚,杨剑先生在他的艺术道路上,得窥中国传统文化艺术中“通”的一面。因此,在刀与石为媒的性情表达中,文化审美力的充盈以及内在驱动力的强大,使得杨剑先生将篆书的博雅气质有效地灌注到篆刻创作中。

“完白山人倡导'书从印出,印从书出’,首创篆书与篆刻互为营养,在篆刻中采用小篆和碑额文字,拓展篆刻之内涵与外延,开创刚健婀娜、古朴沉雄风格,因而雄视清代印坛,开启有清一代流派印风。余将努力践行之,虽如逆水行舟,当不遗余力。”倾听杨剑先生的篆刻艺术心声,不由感怀他心中有那种要创新、要定义的笔墨雄心,以及刀间那份可供兴怀的风神。

杨剑先生之于当代江右书坛,庶几可谓向着乔峰式武学成就努力迈进的存在。观览他的篆刻,如同置身烟水重重的江右天地间,品尝一杯沉郁待吐、后劲十足的农家自酿米酒,在悠悠然中渐生效果:江南可采莲,长歌暖浮生。

书法的现代感性,让我们越发真切地感受到传统文化的缺失,在当代笔墨的镜像中,如何培养一种先锋的时代嗅觉,又如何做到向传统经典寻求同气相求的呼应,值得进一步思考。杨剑先生有勇气接棒挑战长夜,直面篆书的临摹与创作。回顾他的篆书之路,足迹清晰,耐人寻味。

八十年代初,为学篆刻所需,杨剑先生由《说文》而识篆、写篆,临习吴昌硕“石鼓文”以及赵之谦篆书,悉心体悟篆书之点画、用笔、线条关系的处理以及布白的方法。九十年代,他又转学甲骨文严整瘦劲、刚劲爽利、自然超逸、随势赋形的艺术精髓。之后,敏而好学的他进一步把金文确定为新世纪之前很长一段时期的笔墨方向,为了避免在不断失焦的书写中成功聚焦,举凡《毛公鼎》《大盂鼎》《大克鼎》《虢季子白盘》《散氏盘》《墙盘》《九年卫鼎》等,乃至诏版权量、秦砖汉瓦,皆有吸收,并提炼出金文所含有的浑厚典雅、规矩整饬、凝重雄放、含蓄内蕴来。

进入二十一世纪至今,杨剑先生的艺术视野登上一个新的台阶,重心转移到清代篆书名家的研习上,比如邓石如雄浑苍茫中的蕴涵隶意,吴让之婀娜多姿中吴带当风般的飘逸,杨沂孙融汇古今后的自家风貌,吴大澂于参差错落中别开生面,黄士陵的端庄谨严、稳健沉雄,等等,直到写出个人的感觉,仿佛黑发少年浅红暗绿般渐渐发芽的情思般,融入笔墨风格的成长中。

其实,不断提升的阅读领悟,韬养于胸中的浩然之气,人生境遇的升落转折,陡峭迷途里的观察体味,无不是风格形成不可或缺的助力。书法技法与文化修养之间天然需要“盈盈一水间”式的、动态的相互感应。这一点,在杨剑先生的题跋书法美学实践中表现得尤其鲜活。

金石拓片艺术为我国一项古老的传统技艺,融合了文学、美学、历史学、文献学、考古学等多学科知识,承载着丰厚的文化信息。关于题跋,“窃以为宜用所擅长者,切不可面面俱到,生搬硬套,牵强附会。根据自己所擅长,诸体结合,随势赋形,生动活泼,与金石拓片相得益彰,既为厚重的历史文化增添了新的文化内涵,又能给欣赏者带去多重审美享受,方不失为一幅成功的金石拓片题跋作品”。所以,细读杨剑先生的拓片题跋笔墨,如同看到古之文人墨客漫步于水网交错的江南阡陌,情怀满满,笔意荡荡。杨剑先生那被文化思愁浸染过的笔墨技法,以冲淡为衣,以生命为体,时刻等待着生活中诗意的召唤。

檐底铃声故人远,纸上萧萧墨色新。普鲁斯特说过:永远努力在你的生活之上保留一片天空。我想,杨剑先生已经做到了这一点。在他的艺术世界里,从未有长剑满尘、不见马蹄的消沉,那些纯真无垢又曾经沧海的艺术线条,一旦“运转”开来,可以作为他用来阻止自己向庸常生活投降的一种方式,亦可当成他将胸中的剑与火、冷与热融入这个高视阔步、激情四射时代的一种手段。醉眄庭柯、目送归鸿的笔墨风度与风流中,几时已悄然流出这份难得的天涯情味?此刻,由他秋高天阔,晴空排云!

郝永伟

1977年11月生于河北栾城。文学学士,历史学硕士,编审,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中国编辑学会会员。出版人,文化学者,武侠小说创作者。从事出版二十年,懂策划,精校勘,善古籍整理。曾在河北省出版总社、江西出版集团(读研期间,特约编辑)从事编辑工作,现谋稻粱于中国书法出版传媒。

出版专著《南船北马总关情:元代江西籍文人诗集序文整理与研究》(22万字),《犹可揖清芬》(20万字)。在《人民政协报》《中国艺术报》《中国书法报》《中国书画》《中国篆刻》《书法报》《书法导报》《图书与情报》《图书馆杂志》《出版广角》《藏书报》等发表图书评论及艺术评论40余篇,近20万字。在《中华传奇》《武侠故事》《上海故事》《小小说月刊》《短小说》等发表中短篇武侠小说10余篇,20余万字。在《诗刊》《诗潮》《阳光》《辽宁青年》等发表诗歌近20首。另著有长篇奇幻武侠小说《断雨零云记》(未刊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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