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战火中洗礼
本文发表于2018年4月8日《如歌岁月》微刊头条
青春,战火中洗礼
文/曾庆贺
2012年10月3日,我原54269部队高机连的老战友及部份家属共80多人,再次来到靠茅山区,登上569阵地,遥望当年准备献身血战的靠茅山主峰,不禁感慨万千……
——引言
人生历程,有些事转身就忘了,而有些事却刻骨铭心,魂牵梦萦。在与各地老战友网聊时,主题总是那段当兵岁月的往事,并将这段青春年华作为人生的最亮点而为之自豪。自豪自己的青春没有虚度,为保卫祖国领土完整、捍卫国家主权,奉献过青春和热血。
赴边关,严惩顽寇
时间回到34年前,那是1984年春。在这个晴朗明媚的春天,神州大地刮起了改革开放的春风。随着经济特区的建立,人们纷纷从四面八方涌向深圳,农民兄弟也洗脚上田到特区,有的打工,有的做起了买卖。而我毅然选择了保卫祖国,来到广西军区独立师三团(后改称为陆军133师步兵399团)服役,成为炮营高射机枪连的一名卫生员。那年,我22岁。
1979年对越自卫反击战后,我军撤回到国内,可是越军却乘机而进,得寸进尺,抢占边境线上的制高点,对我边防构成威胁。靠茅山据点就是其中之一。在此形势下,上级指示我所在部队进入二级战备,进行针对靠茅山地区的战前应急演练。我清楚地记得,一月十四日〔农历十二月十二日〕晚,我部接到上级命令,执行“收复靠茅山”的任务。
靠茅山位于广西龙州县,中越边境第14号和16号界碑之间,山脊呈东西走向。主峰是823高地,往东200米的813.7高地位于边界线上,是方圆二十多平方公里的制高点。往西有六个小高地〔分别编为1—6号高地〕,四周坡陡谷深,草深林密。面向我国的东坡最为陡峭,坡度达50度以上。靠茅山的地理位置和地形特点有极其重要的军事地位,是越军扼守七溪、保护四号公路安全的前沿要地,素有七溪屏障之称。
负责据守靠茅山的是越军的一个加强连,他们凭借险要的地形构筑了许多坚固的支撑点式的环形工事。其兵力部署是:1、2号高地为-个排,3、4、5号高地一个排,连指挥所在2号高地;连预备队在4号高地西北侧山脚下,4号高地西侧有一个粮弹储备仓库,主要兵力在813.7高地和2号高地。守敌在高地之间以堑壕相连接,设有明暗结合的火力点,南北两侧还筑有暗堡,阵地前沿易于隐蔽的地段设置了大量的防歩兵地雷、竹签、陷阱等。〔注:此两段有关靠茅山的情况简介来自一九七九年战例选编。〕
出战前,上级规定:营级以下指战员都要剃光头,对外通信全部切断,个人物品全部分类,留下日常必需用品,其余打包订上标签写上家庭住址和收件人姓名,交由留守人员保管,做好“光荣献身”的准备。出差、休假、探亲的人员全部拍电报“火速归队”。
我师官兵立即进入临战状态:指战员的军衣(包括鞋、帽子和裤带腰带)等物品内侧都要写上部队代号和分队号、姓名(用于牺牲后登记)、血形(用于受伤后输血),每人配备战场必备的急救包、救护盒(内备有防原子、化学和生物武器的针剂)、驱蚊油、蛇药片、饮水消毒片(用于净化水质)、新塑料布(用于挡雨遮光、睡觉和牺牲后裹尸)、防毒面具、防化手套、防刺鞋,还有1.4公斤重的钢盔等物品。全体指战员还注射了抗破伤风预防针和服用了防疟疾药片。各连的重器材也都装好车待命出征。
在等待出发命令的时间里,各连队菜地里所种的各种蔬菜不论大小、猪圈里所养的生猪不论胖瘦统统用于“改善伙食”,吃不完的做成淹制品带到前线“继续享用”。各连队的杀猪呐喊声和猪的嚎叫声交织在一起,使人感到空气近似凝固,一场恶战即将来临。这段日子里的伙食令人满意,对于当年每人每天只有0.84元的伙食费来说,每餐大鱼大肉的滋味确实让人感到喜悦,也清楚地意识到现在吃饱吃好就是一种“透支”,一旦大战开始也许会永远没得吃了。当发放了战场供给证和身份卡后,指战员的参战热情更加高涨,“为了保卫祖国领土完整,保护人民和平幸福的生活”随时准备着成为战斗英雄的信念激励着每个官兵。
二月十四日〔农历正月十三日〕天刚放亮,我部整装待发。
当我收拾完宿舍把门带上,背上卫生包准备到操场集合时,忽然从身后传来了一熟悉的家乡口音〔广东海陆丰的福佬话〕:“小曾”,我猛一回头,原来是我团卫生队谢明玉军医的家属_玲姐,她手里端着半脸盆的鸡蛋,她说:“小曾,我给你两个熟鸡蛋,你把它吃了,就一定能胜利回来”。此时,我两行热泪夺眶而出,心情无法言表,不知道是激动还是感动,还是生离死别?把口张了半天还说不出一句话,玲姐见状就安慰我说:“你别紧张,别怕,我三点钟就起来拜神,这鸡蛋是拜过神的,已向苍天祈祷,老天爷已经答应了,要我们的战友都平安回来”。我猛然从玲姐手接过鸡蛋并放进了挎包,随手从挎包里掏出一个信封,交给玲姐,并紧紧握住她的手,“谢谢!玲姐,这次我们不能不去,可去了就不一定能够回来”。想说的话却梗在咽里,半天才断断续续地吐出一句:“如果我回不来了,你要去看看我的爸妈,这是我未寄出的一封家信,信封上是我的家庭住址和我爸的名字”。她一听便将手捂住我的嘴,“臭嘴,大吉利是,你吃了这鸡蛋你会回来的,到时我和老谢请你吃饭”。随后她就呜呜声地哭了起来,我也说不出其它的言语予安慰她,就示意她回去,她还要将鸡蛋送给我其他海陆丰老乡战友。
七点整,部队离开在广西崇左的营区向集结地挺进,十四点三十分我连来到了广西龙州县彬桥公社青山大队波村。由于我连装备有十一辆汽车和九挺双管高射机枪,需要较宽的场地和交通较方便的地方,因此被安排在(公路边)波村生产队的一间牛棚里住扎。
广西边境是丛林地带,进入春季就是蒙蒙细雨和大雾天气。当我们来到驻地,低矮的瓦房只有三面墙,房顶是见光不挡雨,随时都有掉落的可能,墙壁是泥砖砌的,缝隙很宽不挡风。牛棚内外遍地是牛尿牛粪和雨水的混合物,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浓烈气味;还有那与苍蝇一般大的蚊子在牛棚内外到处飞舞,我们的战士就在这里简单地清理一下,立即打地铺安顿下来,开始执行长达百天的对越炮火还击作战任务。
抓“特工”,虚惊一场
我连来到集结地的第三个晚上,时值正月十五元宵节,然而这里既见不到月亮,也没有年轻人的浪漫。战士们的神经总是绑得紧紧地,因为这里情况复杂,特工经常出没,扰乱边民的正常生产和生活。部队刚到边境,对地形和社情还不熟悉。战士们没有安静地睡眠,想得最多的是“什么时候出去,出去了还能不能够回来”。
当晚十点,战士们准时熄灯休息,可刚一熄灯情况出现了。在我们住的牛棚里,后墙就紧贴着很陡的高山,山上长满了高大的树木。天很黑,正下着绵绵细雨,整个营区静得出奇。“啪”的一声响从墙后面传了进来,那声响很像冲锋枪弹夹掉落在地上的声音。战士们个个警觉地翻身坐了起来,连长张少雄同志低声而坚定地说:“有情况”。大家马上穿上衣服带着武器走出外面,连长命令不得开灯,留两位在停车场站岗的战士和卫生员看家,其余的人到住地周围搜索。因为当时越南特工很猖狂,经常入境杀人和其它破坏活动。如果被其杀害,男的会被割去左耳,女的会被割去右耳,当地的边民被弄得整日担惊受怕、忧心忡忡。
在搜索了半个多小时后,人员全部回来了,居然一无所获。连长命令全部卧铺休息,站岗放哨的人员熟记口令,注意警戒。
当大家就要休息时,班长刘巧干同志的床头蚊帐边出现了一条毒蛇,足有四五斤重,当然只能把它消灭了。要是没有刚才的这一插曲,那该是多危险呀。
第二天,我好奇地再到牛棚后面看看,发现墙脚下有块摔碎了的瓦片,这是不是昨晚瓦片从屋顶掉下来让我们把它当成越南特工呢?
救伤员,竭尽全力
四月二十三日,我连在靠茅山03号高地下面抢修团救护所工事。约十一点钟时,忽听两声地雷爆炸声,紧接着是密集的机枪和冲锋枪声。约过了十分钟,见一穿干部服装的我方军官〔当时在服装上没有级别的标识,只有干部、战士之分〕,急匆匆地来到我连阵地说要找军医,当时我连通信员马玉林同志即刻拿起冲锋枪对准了他说:“你是哪部分的?”
来者说:“我是2693连〔战时代号〕副连长”。
通信员:“什么名字?”
“黄永平“。
“你们营长是谁?”
“韩金龙”。
“2691号是谁?”〔团长代号〕。
“刘清银”。
“2692号是谁?”〔团政委代号〕。
“刘厚仿”。
经准确回答确认来者身份之后,才问他有什么事。他说:“我们今天十几人由刘副团长带队到北坡察看地形,师侦察队的一名战士踩到地雷,腿被炸断了,因随队军医有事半路回去了,现在急需给予包扎抢救,请卫生员做好准备,伤员马上就到。”话音刚落,伤员就被几位战友半拖半抬地拉着过来。
伤员是我师侦察队员,协助我团指挥员往前线察看地形的,广东南海大沥人,八三年兵,叫卢添垣。来到我们这儿时神志还清醒,只见他右腿膝盖以下己被炸飞,臀部被炸伤,一身草绿色军装成了碎片、沾满了鲜血,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处伤口。我虽然算是老兵了,在平时训练救护伤员时还比较熟练,可这样的重伤员还是第一次见到,我马上拿出止血带在他的右大腿根部挷上,并系上了重伤员的布条标志。拿那密封的急救包时,我的双手禁不住的发抖,竟然没力打开。指导员郑珍权同志见此情景,说:“用剪刀,用剪刀”。我随即从卫生包里拿出剪刀将急救包剪开,指导员协助我给予包扎,然后,我拿出注射器和一支度冷丁注射液,给卢添垣注射镇痛,并用上衣和急救包挷成简易担架,按照刘副团长的要求,迅速护送伤员往山下转移。接着,我背上装备与你师侦察队的战友一同抬着伤员,穿过那密密的丛林、陡峭的山坡,拨开野草,一步一步地往山下移动。
当时,我还不知道伤者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可见他在这掉了一节腿,心里就不好受,想到他流血这么多还能不能保命,如果活下来了,那以后的生活怎么办?他父母亲知道了会怎么想?不知不觉我的眼泪又滴答地掉了下来。不知过了多少时间也不知走了多少路,我们来到了一条伪装网覆盖着的简易公路,正好遇见我团参谋长和一辆大卡车在那儿,刘副团长即上前和参谋长沟通了一下,就让伤员和部分侦察队员上车。这时参谋长问我是哪个单位的,我即刻立正举起右手向参谋长敬礼,“报告参谋长,我是高机连卫生员曾庆贺”。他说:“你一人吗?”我说“是的”。参谋长马上向身边的一位干部说:“派两位侦察排的护送曾庆贺卫生员回山顶”。并要我带话给连长:“命令你连迅速后撤”。此时此刻一种自豪感由然而生,一个卫生员在这个时候也有卫兵保护着。〔哈哈〕。
五一节,炮火中度过
五月一日,我连继续上山修工事。由于目标过大,敌人的炮弹随时都有可能袭来,汽车将我们送到半山腰,我们下车,人员分散,单兵前进。跨过蚂蝗沟,我们按时到达指定地点03号高地东坡,修筑猫耳洞,为攻打主峰储备弹药。
早上出发时天气晴朗,谁也没有带雨衣,可到了目的地后却下起了小雨,“军人的天职就是服从命令”,不管是遇到什么情况都得完成任务。战友们选好位置,冒着雨挥动着铁锹羊镐迅速地挖了起来,那地方土质很坚硬,都是小卵石,小羊镐挖下去火星直冒。没多久,我们的手就起了血泡,手腕关节都肿胀起来。挖了半天,还蹲不下一个屁股。雨虽不大,可总是不停地下,战士们在雨水、汗水、黄泥的混合下,个个成了泥人。忽然,“嗖”的一声,一发炮弹飞来,在我们的不远处爆炸,兄弟们立即紧张起来,散落的炮弹片崩到了我们的工事,把一位战友的手臂擦破了皮。见此,大家就更加用劲地挖了。后来这位战友说,当时只知拼命地挖,越用劲就越出汗,越出汗就越疼,越疼就更要挖,不然,再来一颗炸弹就没处藏身了。另有一块弹片,则飞到了我的身边约一米处,此弹片重45克,长53毫米,我把它捡了回来,留个纪念吧。
天,黑压压的。雨还在不停地下,零星的炮弹还在继续打着,战友们也累得筋疲力尽。差不多是中午时分,炊事班的战友给我们送来了饭菜,本来大家的肚子就很饿,闻到那饭菜的香味巴不得一口将肚子填满。可是这饭你根本没办法吃,因为没有任何遮雨的器具与地点。连长下令:“吃饭,各人想办法”。为了保存体力,你必须得吃。战友们就这样端着饭和着雨水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午后,天还是阴沉沉的,雨渐渐地停了,可是炮声枪声却没有停。约到了四点多钟,我们准备下山了。忽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哧哧哧”声,还未等我们弄清是怎么回事,连长即大喊一声“卧倒”。随即我们全部卧倒隐蔽,只见一条火龙从越方那边穿过我们头顶飞速而去,落在我们对面的山头,紧接着发出了一声巨响,倾刻间那郁郁葱葱的小山变成了一片焦土。后来才听说那是一枚线控导弹。
五点多我们来到了一个隘口,在隘口那边有接我们的汽车在等候着。就在要过隘口时,敌方的高射机枪却对我们进行封锁扫射,我们只好原地待命等到了天黑,才一个一个地快速通过,终于全员安全返回。
这是我一生中最难以忘怀的“五一节”和一顿午饭,还有那差点致命的弹片。
从我部进入集结地开始,靠茅山大战就如箭在弦上一触即发了。从4月3日双方开始有零星炮战,持续到6月底,靠茅山方向除了炮战还是炮战,我们期待中的攻打靠茅山主峰的总攻始终没有打响。
在3月,我们133师主力就己开进靠茅山外围,进入临战状态。4月27日晚,我们步兵已潜伏到总攻前沿阵地, 我399团作为主攻团,秘密占领了12号界碑以西2号、3号、5号阵地一线;397团作为助攻团也在1号、4号、6号、7号高地上做好了进攻准备;398团的二营打穿插(插入越南境内的靠茅山背后),但迟迟没有接到开战的命令。炮兵、工兵、防化、通信、野战救护、后勤保障等都已经各就各位。133师全体将士决心服从祖国召唤,誓死完成任务。但出乎意料的是,总攻计划宣布暂时取消。这是为什么呢?
原来,1979年自卫还击战后,我军回国,撤离边界几公里,留出一个缓冲地带,脱离与越军接触,为边界谈判创造条件,但越南却趁机抢占边境线上重要的制高点,对我国造成很大威胁,继1981年5月我军收复法卡山后,1983年下半年,中央军委酝酿更大规模的边界拔点作战。选中了广西龙州的靠茅山和云南麻栗坡的老山,并决定1984年4月28日攻打老山主峰,如果当天攻不下老山,广西方向就立即发起总攻靠茅山,与老山遥相呼应。4月28日下午,云南老山主峰已拿下,所以总攻靠茅山就被取消了。据说云南方向当天并没有攻下老山,上面来电问战况怎样,前方硬着头皮说攻下了。其实是晚些时候才拿下的。如果当时他们如实报告还没攻下老山,那么,总攻靠茅山的大战即刻爆发,而且将比老山之战更要惨烈。因为靠茅山的地势非常有利越军而不利于我军。这也是为什么军委决定先打老山,万不得已才打靠茅山的缘故。因此,我们133师的将士得以全身而退,生存下来。很感激老山前线的战友。不过我们为总攻靠茅山已经作好了充分的战斗准备,也抱定了必胜的决心,突然就这么取消了,无功而返,这是作战部队的一大憾事,也是当时准备攻克靠茅山的军人的一大遗憾。
在靠茅山炮战和侦察行动中,我们133师有三十多名官兵阵亡,遗体安葬在崇左烈士陵园。
(本文已被《对越自卫还击战亲历记》系列收录,刊登在《战火岁月·珍藏版·铁血军魂》一书。一审编辑:王克明,二审编辑:胡国庆,三审编辑:钱茂全,四审编辑:唐雄。出版发行时间:二零一五年一月。本文个别章节有改动。)
《如歌岁月》微刊原文
2012年的靠茅山主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