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寅|从三首七绝看王士禛诗的神韵之美
王士禛(1634-1711),字子真,又字贻上、阮亭,号渔洋山人。山东新城(今山东桓台)人。生于簪缨世家,叔祖象春与钟惺、钱谦益为同科进士,诗有盛名。士禛幼从长兄士禄学诗,年十五即有《落笺堂初稿》一卷。后随兄士禄、士祜入都应试,与海内闻人缟纻论交,时号“三王”。顺治十四年(1657)秋,集诸名士于大明湖畔,赋《秋柳》四章,四方赓和者多至数百家,传为盛事。翌年登进士第,授扬州府推官。公余以文会友,集诸名士泛舟红桥,填词唱和,又与邹祗谟同编《倚声初集》,对于清初填词之复兴颇有推动。钱谦益序其诗集,期许甚殷。康熙三年(1664)回朝,迁礼部主客司主事,累官至刑部尚书。其诗学由盛唐王、孟清雅一派入手,中年出入两宋、金元诸家,以“神韵”为旨归,门庭之广一时无出其右。所著诗文别集有《渔洋诗集》、《渔洋诗续集》、《蚕尾集》、《蚕尾续集》、《蚕尾后集》、《古夫于亭稿》、《渔洋文略》,晚年门人汇编为《带经堂集》。另有《落笺堂初稿》、《阮亭诗选》、《渔洋精华录》及多种小集散行于世。此外,词有《阮亭诗余》、《衍波词》,诗话、词话尚有《渔洋诗话》、《五代诗话》、《律诗定体》、《古诗平仄论》、《花草蒙拾》及门人所记诗论《师友诗传录》、《师友诗传续录》、《然灯纪闻》等。
王士禛论诗,当时认为是“直取性情,归于神韵”,也就是说在性情和神韵之间以神韵优先,使诗歌的性情首先表现为一种神韵之美。但这种神韵之美,王氏自己并没有给予清晰的界说,后人只能根据他诗论中的各种说法来归纳、揣摩。根据他自己的言论及后人的理解,我曾指出神韵是只适用于短诗的审美概念,被认为有神韵之美的作品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不发感慨、不着议论,只是通过画面情调的渲染、氛围的烘托,营造出令人玩味不尽的言外之意。王士禛的七绝作品最具有这种特点。所以朱庭珍《筱园诗话》说“阮亭先生长于七绝,短于七律。以七绝神韵有余,最饶深味;七律才力不足,多涉空腔也”。这里我们就举三首王士禛广为传诵的七绝来感受一下神韵诗的魅力。
蟂矶灵泽夫人祠二首(选一)
霸气江东久寂寥,永安宫殿莽萧萧。都将家国无穷恨,分付浔阳上下潮。
作为神韵诗论的倡导者,王士禛的诗风常给人空灵澹远、不可湊泊的联想,他的写作方式也常给人才情天纵、不假人力的印象。《渔洋诗话》卷中曾记载:“洪升(昉思)问诗法于施愚山,先述余夙昔言诗大指。愚山曰:'子师言诗,如华严楼阁,弹指即现;又如仙人五城十二楼,缥缈俱在天际。余即不然,譬作室者,瓴甓木石,一一须就平地筑起。’洪曰:'此禅宗顿、渐二义也。’”王士禛诗给当时人的印象就是如此,仿佛纯由天才而不靠功夫。这其实是一个错觉,后人有看到渔洋手稿的,发现涂乙满纸,因而说所谓五城十二楼实在也是一砖一瓦从平地筑起的。如果我们再细绎渔洋诗作,就会知道,不光写作过程贯注苦心,就是成篇以后,也看得出细针密线的作意。就像这首写蟂矶灵泽夫人祠的七绝,粗看也没什么特别。但仔细一读,就见出诗心之微,非比寻常。
蟂矶在安徽马鞍山市采石矶下,灵泽夫人祠今尚存。灵泽夫人即三国时东吴大帝孙权妹,嫁蜀汉昭烈帝刘备为妻。刘备入蜀,吴迎孙夫人归。在毛宗岗版《三国演义》中,夷陵之战后讹传刘备已死,孙夫人伤心不已,投江而死。后人为立庙,曰枭姬祠,后枭姬又讹为蟂矶。王士禛这组七绝就是以灵泽夫人为题材而写作的怀古诗,原诗共两首,这里选其一。
夫人既是蜀汉刘备之妻,又是东吴孙权之妹,传说刘备病逝后投江以殉。对孙夫人来说,吴为其家,蜀为其国,作品就抓住她系家国于一身的特殊身份来展开诗的意脉。首句先写“家”,用霸气寂寥形容孙吴霸业的消歇。次句写“国”,用永安宫荒废暗示刘蜀国祚久绝。永安宫是蜀汉行宫,位于四川奉节县白帝城,章武三年(223)刘备征吴失利,病殁于此。两句一笔虚一笔实,写尽历史兴亡的感伤。
后人游经此地,已感慨如此,那么身系家国双重之恨的孙夫人,又将何以为怀?三四两句诗人竟用一个奇想,回答了这个难以设想的问题。自从李后主写出“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相见欢》)、“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虞美人》)的名句,将忧愁比作流水已成俗套,但王士禛这两句紧扣灵泽夫人祠所在的位置,就赋予了这两句以独特的诗意。江东之家在长江下游,西蜀之国在长江上游,蟂矶正位于中间,在以往漫长的岁月里,孙夫人的家、国之恨都付与了往来的潮水啊!这就是上下潮的意思。可为什么要提到“浔阳”呢?那就如清代诗论家沈德潜所说:“浔阳以上为刘,浔阳以下为孙,夫人之恨,真无穷矣。”(《国朝诗别裁集》)浔阳即今江西九江市,三国时为吴蜀之分界。诗人既临经长江边的灵泽夫人祠,即以流经吴、蜀两地的长江串连起家国,从而引出“浔阳上下潮”,以寄托孙夫人的“无穷恨”。构思取意可以说是巧妙到极点,不过倒也没给人流于尖新的感觉,沉重的历史感和通篇措辞的凝重,已奠定了作品的风格基调。
再过露筋祠
翠羽明珰尚俨然,湖云祠树碧于烟。行人系缆月初堕,门外野风开白莲。
顺治十七年(1660)春,作者赴任扬州推官,途经露筋祠,作有五律一首,夏间往来淮、扬两地,再作这首七绝,故题作“再过”。露筋祠俗称仙女庙,故址在今江苏高邮市南三十里处,旁有贞女墓。其来历传说不一,清初徐昂发《畏垒笔记》曾有辨正。后世主要根据宋王象之《舆地纪胜》的记载,说有姑嫂夜行至此,天阴蚊盛,近有耕夫农舍。其嫂前往投宿,姑以男女之嫌,曰:“吾宁死不失节。”因被蚊虻啮食,露筋而死。后人立祠以表彰贞节,往来行人多有题咏。
王士禛这首七绝在清代非常有名,“论者推为此题绝唱”,陆以湉认为它的好处在于“不即不离,天然入妙,故后来作者皆莫之及”(《冷庐杂识》卷一)。这个评语稍嫌抽象,不易理解,质言之就是避免正面描写而取言外之意。怎么说呢?像这样的题材是很难下笔的,歌颂女子的贞节,本来就容易流于陈腐,何况到了清代,以王士禛那么通达的人,也未必赞许她这种固执的念头;而哀叹年轻生命的凋零,赞美青春芳华,又容易显得轻佻,不够庄重,实在不易措辞啊!王士禛的策略是放弃叙述故事和议论评价,避实就虚,以求神韵之美。因而仅在首句以“翠羽明珰”代指头饰、耳环,约略描写贞女塑像的庄重明洁,以见祠庙为人恭敬珍护,马上就将视线投向祠周的景色。湖上的云,祠外的树,用一个古代既可指绿又可指蓝的“碧”字着色,然后又以既无确定颜色也无确定形体的“烟”来作比较对象,使本来明确的东西转而变得不明确起来,这就给读者设置了玩味的空间。第三句回到写实,将自己登舟与月初堕这特定时刻相连接,突出了一种瞬间性,自然地引出仿佛是偶然一瞥所见的白莲——这个显然象征着明艳高洁的意象,为第一句的外貌描写注入了道德内涵。夜色中静开的白莲,正如这荒僻而孤独的贞女庙,在久远的岁月中淡化了故事的血腥色彩,只剩下一个贞静的形象供人凭吊。这个野风中的白莲很可能是虚构场景,现存明清之交的作者如谢肇淛、熊文举等人的作品都没有写到白莲,而自从王士禛诗成为此题绝唱,后人的诗思就常与白莲相连了。
真州绝句五首(选一)
江干多是钓人居,柳陌菱塘一带疏。好是日斜风定后,半江红树卖鲈鱼。
王士禛任扬州推官期间经常到扬州所辖各县巡察,留下不少描写江淮风物的诗词。像红桥修禊所作词句“绿杨城郭是扬州”(《浣溪沙》),至今仍是当地引以自豪的诗歌名片。这组七绝也是诗人任扬州推官期间所作。真州,即扬州府所属仪征县旧名。唐代名白沙镇,宋大中祥符六年(1013)升建安军为真州,宋、元两代均为真州治所,明、清改为仪征县,真州遂为县治所在的城关镇。今为江苏仪征市。
真州濒临长江,江边人家多以渔业为生。这首七绝摄取黄昏时分江边鱼市的热闹景象,纯以白描之笔、写生之法,将触目所见娓娓道来,明白如话却情趣盎然。其实仔细玩味,看似自然随意的叙事中,也隐藏着细腻的诗心。比如第三句的“风定”就承首句“钓人”而来,不是么?只有向晚风定才能下钓啊!而末句的“半江红树”又与第二句的“柳陌菱塘”红绿相映,让画面平添一层明艳之感。这红树大概不是枫树就是乌桕吧,明明是生长在江岸上的,却说是半江,无形中让人产生水中倒影的联想。静心回想,这种联想实在很无理,很不着边际,可它实实在在给画面增添不少美感,而且是合乎作者需要的美感。更奇特的是,这明艳的沉静的景色偏偏又和卖鲈鱼这市井生活场景拼接在一起,似乎不太谐调,可又让人感觉异常优美。也许是“鲈鱼”的特写与半江红树的大背景构成了特殊的视觉张力吧?由此倒可以体会一下神韵诗的魅力。
原载《名作欣赏》2020年7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