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马明高
煤,对于有钱的人来说,就是财富;对于没有钱的人来说,就是命。没有钱的人只能给有钱的人去采煤。采煤,其实是世界上很危险的行业之一。我小的时候就常听父母说:那挖煤是“四块大石头夹着一块肉”,可苦啦!弄不好,就没命了。我那姑夫,还是新中国成立后在国营煤矿当工人,就是在冯举人原来的煤窑,后改为兑镇煤矿上干活,1970年6月先是腰在井下打折,不久就离开了人世。
要知道挖煤为何有危险,就要知道煤为何物。有文字第一次记载煤是在汉代淮南王刘安组织编撰的一部书,叫《淮南子》。刘安是汉高祖刘邦的孙子,卒于公元前122年。《淮南子》中记载的煤,也跟兑九峪的人说的一样,叫“炭”。他将其称作“冰炭”,后来也称作“土炭”、“石炭”。这种称谓可能来自于地质学上的“石炭纪”之说。开始于距今3.5亿年前,延续了约6500万年。其名字来自于上石炭纪时期在全世界各地形成的煤。日语中至今仍称煤为“石炭”。《水经注》和唐贯休的《禅月集》中也称煤为“石炭”。《水经注·十漳水》云:“石墨可书,又燃之不难尽,亦谓之石炭”。《禅月集·十三·寄怀楚和尚》诗云:“铁盂汤雪早,石炭煮茶迟”。外国人中,有罗马作家在公元前2世纪也曾对煤做过一些记载,但记载最详细的,就是马可波罗的《马可波罗行记》了,他说:“契丹全境内之中,有一种黑石,采自山中,如同脉路,燃烧与薪无异。其火候且较薪为优,盖若夜间燃之,次晨不熄。其质优良,致使全镜不燃他物。所产木材固多,然不燃烧,盖石之火力足,而其价也贱于木也。”其“契丹”即中国也。
煤在大地之深层,几百米甚至几千米以下,所以挖煤的方法也是原始而落后。过去的人们,往往是在寻找水源时,在掘开松软的沙石表土偶然发现煤的,然后就像打水井似的,开始一直往地下挖掘,直至发现大量的煤。原始的采煤方式有两种,一种是挖斜坡至大地深处,挖出煤后,装在笼中,靠人力从大地深处几百米的地方,人双手着地,用力拉着笼子顺着斜坡慢慢而上;另一种就稍先进些了,在地面上竖一竖井,竖井上支起井架,装有绞车,其样子很像我小时候挑水时在井旁绞水的辘轳子。辘轳子上有一根细细的拐把子曲柄。辘轳子是一绞车的轴,上面绕两股绳子,一股缠紧,另一股松开。人用力转动拐把子曲柄,缠紧的那股绳子就从井下提起装煤的笼子了,而松开的那股绳就把井上的空笼子放下去了。一般是井上有两名工人。同时在绞车的两端转动“拐把子”曲柄。绞车轴子的绳子缠绕的方向相反,一个空笼子徐徐落下,另一个装煤的笼子就渐渐提上。这两名工人干的不是煤窑上最苦重的活,也不是危险的活。危险和最苦重的活儿在井下。那么人怎么下井呢?也是将人放在那空笼子里,靠那绞车往井下放人,一次下一个人,要紧紧地握住那绳子。你若不注意,或者上面绞拐把子的人稍不注意,笼子上的绳子一断,人就一落千丈,完了。井上的设施很简单,就是竖井,绞车,四周围用竹编席围挡,好的用废砖弃瓦盖个小房屋。过去,你若在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远远的看见那儿有一个大茅屋和大砖房,见有高高的竖井立在里边,那可能就是一个古老的煤窑。矿工被绳子徐徐地送到了大地深处。那可就艰苦了,在大地深处,你只能挖掘出一小片巷道给矿工挖煤。人如地鼠一般,只能是脚着地,爬行而干活。矿工用的灯很简单,一根铁丝弯成一个环,上面搁一个小瓷碗,铁丝的另一端也弯成小钩状。这样,这种灯在采煤时就很容易挂在巷道墙上的小洞里。小瓷碗里放些菜籽油,就当灯油。用灯芯草做根灯芯,放在碗的沿上,用打火的石和铁一打,就点着灯了。所以每个矿工下井都得带上一个盛满灯油的瓶子和一些灯芯草,矿工在井下干活一次约3小时,他们带有一根可以点燃3小时的香来计算时间。在一些瓦斯较大的矿井,矿工不敢用明火,使用朽木或一种燃起来没有火花的树脂代替。一天中矿工要下两次井,每次干活2-3小时,上到地面上休息9小时再下井。每班都是由两个成年人和一个童工一起干活。在大地深处,有时遇上水了,就要先把水排出来,才能再去挖煤。一般排水用的是带油布衬里的笼子,没有油布衬里的笼子是用来倒运从地下挖出来的石渣和煤的。由于在大地深处挖煤的采掘面很低,以至矿工就得躺着干活,所以井下的笼子都做得矮小。绞车提升用的那两个笼子就大,要拴在绞车的绳子上,或用钩子挂住。井下矿工用的工具种类很多,有用来砸石块石头的大锤,有挖掘面用的镐头。由于井下地方小,不能用铲或锹,挖井时,小笼子就放在旁边,刨松的石渣和石块装进小笼子,再用尖锤从硬煤层中开出来。一个矿工握住尖锤的柄,另一个矿工用大锤打尖锤的平头。因为是躺着干活,就不能用安有长手柄的尖锤,只能用不安手柄的尖锤。一只手拿尖锤,另一只手用手锤打尖锤。手锤是一个厚铁盘,直径约三、四寸,中间穿一个木棍。用这种方式敲下来的煤块要用手托起来,放入一个矮小的笼子里,顺着巷道爬着拉到竖井旁,倒入大笼子里被提升到井上,井下的煤就挖上来了。
当煤笼子到达地面时,有两个矿工将煤笼子从绞车上放下来,再用一根粗木棍抬着搬运到竖井旁的煤堆旁。在这根粗木棍的中间绑着绳子,松的一头拴一根小细木棍,将这小细木棍穿过笼子的两个提手,而后一个搬运工用手抓紧木棍和绳子向上提,两个人一起把煤笼子抬走。这个工具叫竿子,很简单,抬起和放下笼子都靠操作这根木棍。
我在一个老矿工的家里,见过那些过去挖煤工人用过的工具。那有长长的木柄的笨重的大锤。那镐头底部是平的用来挖掘和扩大竖井用的单尖镐。那细长细长木柄的尖锤。那用来打尖锤平底的长柄铁锤。还有那矿工手持的尖锤,左手握住尖锤对准煤层,右手用厚圆饼状手锤,打尖锤的平头。还有那手锤,一个厚铁盘,中间穿一根木柄,用于开硬煤层,在那狭小的采掘面,这是多么艰难而困苦的活啊!我也在一个老煤窑上见过那绞车,提升煤要用绞车,矿工下井、上井,都要靠那绞车,所以绞车上的绳子必须结实。所有的绳子通常由三股粗麻条拧成。老矿工们很有经验,知道绳子的使用时间有限,一般可用10-15天。我还在兑九峪的一个古村里,见过那制作绞车用的绳子的工具,一个简单而质朴的矿用制绳机。一位老人还绘声绘色地给我讲了如何制绳的过程。他说,先将细长的大麻条子缠在那个像纺车一样的装置的轮子上,再将三根大麻条分别扎在那三个钩子上,这三个钩子被一根小曲柄连在了一起。这些大麻条的另一头扎在像雪橇似的两个立柱的木架上的钩子上,攥动木架子上的曲柄,就可以拧出绳子。
采煤,这种活儿在大地深处,又很危险, 自然也就很神秘。所以,从古至今要想找到煤,并且能挖出煤,而不受瓦斯爆炸和大水冲击,就得满世界去找那些神一般的“老窑傅”。
明朝崇祯十年(公元1637年)出版的《天工开物》中说:“凡取煤经历久者,从上面能辨有无之色,然后掘挖。深至五丈许方始得煤。初见煤端者,青气灼人。有将巨竹凿去中节,尖锐其末,插入炭中,其青烟从竹中适上,人从其下施钁拾取者。或一井而下,炭纵横广有,则随其左右阔取。其上支版,以防压崩耳。”其实,孝义西部山区所说的“老窑傅”就是《天工开物》中所说的“取煤经历久者”,经验丰富的老师傅。
清末民国年间,兑九峪一带最有名的“老窑傅”,就是郝家寨村的郝四明。郝四明大号郝清。兑九峪镇老公里、弓家原、石门子、寺沟里、拐把上,洞子沟、前家沟、后家沟、清天洼、黑坡沟、前柏沟、中柏沟、后柏沟等煤窑都是他探明并加以技术指导开采的煤矿,是一个了不起的煤窑技术师傅。郝四明的名声是这样传开的。他先开创了一个名叫“老公里”的煤窑。投产以后,产量稳定,事业兴隆,却受到了东家的歧视和同仁的排挤,一怒之下,他在窑场里狠狠地踢了一脚,说“老子走了,你们干吧!你狗日的们看着,老子尿一泡尿也要浇到你们的头上。”离开老公里煤窑后,他又重新找了几个东家,在寺沟里新开了一个煤窑。从大地深处的井下底板高度讲,寺沟矿居高,老公里矿居低。两矿贯通后,寺沟矿的井下水就全部灌倒老公里矿了,老公里的矿井果然被老窑傅的“尿”给淹没了。老公里矿采取了好多措施进行排水,却怎么也排不完,只好停产。后来,两矿的东家们共同出面,再三乞求,并让郝四明当了两个煤窑的技工。之后,郝四明在离两矿东方十里之外的圪卓头村柱沟里,打了一扎排水井。这样,两个煤矿的井下水都从这个排水井口排出,才基本上杜绝了他们的水患。于是,老公里矿才得以正常运作,而圪卓头村的农民们开通水道,利用这个排水井排出来的井下水灌溉农田二百余亩,时间长达六十多年之久。民国初年,郝四明应十几个股东的邀请,担任技工,在兑镇南山的石门子下面,开创一个新煤窑。过去,凿井开掘都是人工作业,没有任何机械,每掘进一尺都很困难。当矿井掘进到该见到煤层的时候,却还没有找到煤,继续掘进,难度更大了,花费更高了,每提升到坑口外的一柳帽壳子石渣就得花费一柳帽壳子铜钱的人工费。东家们都着急了,这该怎么办呢?郝四明却从容不迫,不当一回事,还是继续安排工人挖。有一天,七、八个东家一起来到郝四明家,责问道:“该见炭了,你却找不到炭,再往深打又得花多少钱呢?我们大家都花不起了,你说吧,啥时候才能真的见了炭呢?”郝四明不慌不忙地说:“这可说不准,有炭没炭尚属两可,也许我这回真的该一头栽进石门子了”。东家们听他这么一说,心里更着急了,你一言我一语地责备开了,有的人出言不逊,有的人还想动手打人。郝四明看着他们闹了半天,不紧不慢地说:“那你们说该怎么办呢?你们说咋办就咋办,我都听你们的。”这些东家们嚷道:“我们得退股,不能跟上你继续倒这些霉了,你实在把我们给坑苦了。”郝四明听了,不卑不亢地说:“你们想退股也行,先开个股东会,商量一下看看谁退谁不退,怎么个退法。”之后,这些东家们就去召集股东去了,郝四明就此装病不去,井下掘进的工作也随即就停了。召开股东会的那天,郝四明也带着病去到会上了。事先他见过了石像村的冯济川举人和郝家寨的郝文灿股东,并推心置腹地对他二人说:“我这一生打井无数,别人信不过我,你弟兄两个也信不过我?”会议开始后,大家都争着退股,只有冯、郝两家坚持不退,并把那些要退股的人的股权都接受过来,当场就办理了股权变更手续。散会的时候,郝四明对着冯、郝两位股东说:“你们红、黑老倌儿,这样信得过老朽,老朽当为之再搏一局,若不胜,我当投井于老公里。”冯、郝二位股东说:“胜负乃兵家常事,岂能以一败而想不开呢,最多也不过是我们扔几个糟钱而已,你老别介意。”他又转过身对那些已经退了股的东家们说:“你们大家都想清了吧?都不后悔吧?”这伙人巴不得拿上银票赶紧离开,没有一个说后悔的。第二天,郝四明来到石门子,他亲自下井了。到了井底,向四周观察了一会儿,然后向东南方向的井壁上用手镐只凿了一尺多深,那乌黑锃亮的煤层就出现了。这样一来,这个颇有开采价值的煤窑就全部为冯、郝两家所有了。煤矿获取后,郝四明又向冯、郝两位东家提议,把原来那些退了股的股东又都接纳回来,恢复了他们的股权,大家一起发家致富。
郝四明就是这样的神!兑九峪开煤窑的人都有一句话:“前寺沟怕水,后寺沟怕鬼”。后寺沟是个古井,出的人命事故多,鬼也就多。只有郝四明在这个煤窑上担任技工时,煤窑才能正常运作。他一旦离去,井下就事情百出。所以,每天开钩的时候,郝四明总是第一个先下坑在井下巡视一番。他出坑后,才让工人进坑。罢窑之后,也总是等到井下工人全部出了坑,他才肯离去。因此,煤窑上的人们说:“老窑傅先入坑是要把井下的鬼魂都驱赶掉,人家不是坐在井上闲聊就是吸烟,只要人家在窑场里咳嗽一声,就能镇压住井下的鬼魁,工人们才能安全生产。”兑九峪还有这样的一个民间传说故事:有一次,煤窑将要罢窑了,最后出坑的一个工人刚要出坑,忽然发现他身后有两个鬼追来。一个鬼说:“拉住他!拉住他!别让他出坑!别让他出坑!”说着就动手要拉这个工人。另一个鬼说:“不敢拉!不敢拉!老窑傅还在哩!老窑傅还在哩!”吓得这个工人出坑以后,大病了一场。这件事在矿工们之间传开之后,凡郝四明在矿上的时候,他们才敢入坑工作,若郝四明不在矿上时,他们就无论如何也不肯入坑。这些迷信色彩很浓的民间传说,简直把老窑傅描述成神了。其实,老窑傅郝四明也不是钟馗,他不一定能镇住鬼,只不过是他有一手高超的安全生产技术和丰富的挖煤采煤的经验,能有效防止事故的发生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