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本文节选自任老先生生前所著《我的学生时代》一书。作者以儿童的视野,用细腻的手法和质朴的语言,从一个侧面再现了上世纪初叶桥南的田园风光和城关的庙会社火,字里行间洋溢着缱绻缠绵的故土情结,不失为一份难得的家乡人的记忆遗产。特辑录于此,以飨读者。
我家的院子(任宅)在桥南大街的最东端。这里原是一片果园。从前清时候起,人们叫“南园”。这里的住户零零落落,到处是空地。因此人们随处种植了高大的乔木。有柳树、杨树、核桃树,也有枝叶茂盛的椿树。这种树俗话叫樗树,小孩们叫樗姑姑树,字典上称臭椿。
臭椿的叶子很大,呈广披针形,对生羽状复叶,有一股难闻的味道。春天开黄色小花,夏季结果,果实不能吃,绿豆大小,扁平形。果实周围有两头发尖的棱形羽翅,颜色呈棕色。果实聚集在伞状似的花梗上,一串串像整齐的排着小队的士兵一样,怪觉好看。一到秋天,孩子们用柴杆或其他用具从树上打下这些种子来玩,十分有趣。最常玩的是两只手捏着椿树籽的两边,竖着放在嘴边吹籽上薄薄的羽翅,发出“唔唔”的响声。它自然和院子里的孩子们结下了不解之缘。
那时我只有五六岁,还没有上小学。一到秋天八九月间,树木逐渐枯萎。西北方的凉风在大地上逞威,椿树的籽(果实)被吹得到处散落。院子里每个角落的阶下都拢聚着一堆堆的。风一吹,它们又杂乱地飞起,东飘西舞、沙沙作响。每天黄昏时候,别的孩子都上学未归,大人们都在家里做活,只有我坐在西面息檐下的台阶上,对着这些萧索凄凉的景象,默默地思索着。我从这些曾经被自己玩弄过的椿树籽上,看到它们已不是以前那样喜嗖嗖的,嫩嫩的脸面变的干巴巴的,不能再活下去的样子,心里总是想:呵--为什么到了这个时候,花草树木都是这样很快的变了,将要一一死掉。人,是不是也是这样呢?那时的我,决然不会知道什么“春闺怨,秋士悲”之类的词语和感受的。但即使是在民国十九年二方面军张人佶部将任宅东面的大片树木和菜园地修成操场,我看步兵、炮兵、骑兵操练时,椿树落籽的情景还不时地浮现在眼前。时至今日,自己已是七十多岁了。然而每到秋末,当看到椿树上又挂上一串串枯黄的羽翅果实时,隐约又回到了五六岁的梦乡。不同的是,当初那种令人费解的忧天之虑,却反倒使我似乎增添了异样的振作。
我家院子的南面,有一大块菜园,其中一块是“铜匠友”(人名)一家作务着。菜园的东北角有一口大井,这口井的水可好吃哩。东关的人还经常打这口井的水。人们一说“大井里的水”,便意指好吃的不用说了。
从我记事开始,每到夏秋季节,父亲从学校回来,差不多就是下午五六点钟,便领着我串这块大菜园。菜园里各种蔬菜都有,还有一架特大的葡萄架。这架葡萄架原是我们任姓的,在我家院里牌坊前边的空地上长着,从东到西足有二三十步长的枝条。一到秋天,架上结满了累累的葡萄,真是爱煞人了。可是不知什么原因,大伯父让“铜匠友”移在他的园子里。开始结得很好,但没活了几年便死了。父亲一直精神抖擞地边串边说,说些什么记不得了。我跟在父亲后面,顺着畦畦看看这个,瞅瞅那个。有时乘着父亲和“铜匠友”说话,还溜进主人临时圈起的小院子摆弄一下什物。见到院子里的什么都有兴趣。到了太阳下山的时候,“铜匠友”也叼着旱烟袋,和其他几块园子里的人们绞水浇地。几口井上的辘轳绳下井时“得啦啦.......”的响声,此起彼伏,怪好听的。再往南,是一块很大的果园。果园里有枣树、梨树、桃树、杏树、果子树、核桃树、零青树。树中间还种着番瓜、韭菜、烟叶、豌豆等。果园路口有间看园人住的小屋,小屋前后的空地上有野生的或栽培的花草,大路旁还有不少很高很大的柳树。在果园里,我最爱看的是主人爬上老高的树上打成熟了的核桃和枣子。他两手挥动着长长的竹棍,两腿夹住树杈、身子悬倾在半空,我老是问父亲:“掉不下来?”看到滚落到远处的核桃和枣,又赶紧捡回来放到主人的筐子里,从不往口里放和兜里装,除非主人说:“孩儿,吃吧。”这大概是受到父亲“瓜田不系鞋、李下不整帽”说教的缘故吧。我爱在这里采野花,捉 “虎头”、逮蝴蝶、捏泥巴。还跟在大孩子们的后头灌“各狸”和“黄鼠”。当满身泥水的“各狸”从洞里爬出后,我们就用细绳拴住它的后腿,带回家放到笼子里玩。有一次,爬出来的竟然是一只地鼠(鼹鼠),胖乎乎的、短嘴短尾,两只小眼几乎眯成了一条缝,等我将它带回家后,不料它又不吃东西又咬人,没活几天。在果园,什么“水时婆”(蜻蜓)、“麻牛”(金龟子)、“数钱牛牛”、“卖油篓”、“吱吱溜儿”、“扁担”、“水扇儿”都玩过。还仔细地观察过蚯蚓拖着细长的身体钻土入土时的蠕动,静静地聆听过藏在枝条中“知了”的长鸣。即使在这里听到蟋蟀“唧唧唧唧”的报秋声,而那种在院子里看椿树籽落下时的凄清,也一扫而光了。
果园里的鸟类很多,我那时只能辨别大嘴乌鸦(我们叫黑老娃)、长尾喜鹊、短腿麻雀。它们的叫声也不同。还有一种叫“呛树八哥”,发出的声音是“角角吱吱”那种唱歌的调子。对鸟类从各处衔来树枝、柴禾筑成的窝,我观察得最细。这些鸟巢构嵌于树杈,悬于半空,既不怕风雨、又不坍不塌。当天快要黑下来时,鸟儿们都渐次归来,叽叽喳喳、喧嚷如梆。它们忽闪着翅膀,围着各自的窝飞飞停停、进进出出。我缠住父亲,非要等鸟进了窝,静下来了,才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