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滋水·散文】 杨亚贵： 疯子吉祥

   

疯子吉祥

杨亚贵

        冬季的漫漫长夜，鸡叫头遍之后，柴草煨热的土炕开始变得冰凉，苇蓆也垫得人翻来覆去的不适。祖母怕孙子冻着，捂严被子，拉他靠近自己温热的身体。这时候，村子后边那长长的土坡上，一个唱秦腔戏的男人声音，就裹挟着寒风，从门缝和窗缝挤了进来。让人想到，这人或许是公鸡托生的，要不然，为啥天天从鸡叫头一遍开始，怕人们睡得糊涂了时辰似的，给鸡帮忙呢!
        “唉——”，祖母同情地哀叹一声：“这疯子吉祥，又唱上了!”这一句，不知是说给作爷爷的还是说给小孙子的，抑或说给她自己的。
        疯子吉祥是三个孩子的父亲，那三个光葫芦男孩，楼梯台一般地排列起来，每一个相差一岁多些。单靠在生产队挣工分养家糊口，那日子说不尽的凄苦。他老婆熬不住，身心俱疲，就常常以与男人吵架来发泄盘桓心底的郁结。
        有一次，吵的凶了，女人觉得这苦日子没个盼头，服毒而亡。县公安局的法医来验尸，面无表情地走进疯子吉祥那间屋檐几乎撞上头顶的小厦房。没有争斗的痕迹，尸身也找不到外伤。乡邻和村干部同情这苦命的女人，更同情被她抛下的疯子吉祥和那三个光葫芦娃，力保女人的死，疯子吉祥没有责任。女人没了，苦日子更加清苦，但还得熬下去啊。这一年，大儿子七岁，那个小的，只有三岁。
         生产队的土地，大部分处于八里原上，为了施肥方便一些，队上牲畜的饲养室，就建在原塄上真武庙的外边，牲畜的饮食用水，需要人力从原下的村庄，用扁担一担担地挑上坡。生产队照顾吉祥，把这个活儿，带有照顾性质地派给了他。
        倒不是这活儿轻松省力，只不过牲口每日所需的十六担水，在时间上，担水的人可以自由支配。
        吉祥每一天都是被打鸣的公鸡第一个叫起来的人。给孩子抻抻被角，把他们的穿戴衣服按顺序放好，洗把脸立即挑上水桶出门。
        月光明亮的黎明，弯弯曲曲的坡上道儿，清晰地泛着白光，村中偶而传来几声狗吠。冬夜的风是无所谓的，头上包一条烂围巾，裹上棉袄的襟子，腰间勒上一道草绳，就完成了他最为周密的严寒防犯。担水上坡，步子舒缓，匀称，嘴里一边喘着气，就唱出了秦腔戏的苦音或花音慢板的凄惨悲凉的戏文，那声音，幽幽地震颤着夜空的寒气飘荡，满村子都听得到。
       无月的时候，倘若是晴天，闪亮的星光下，道路也依稀可辨，只有阴天的黎明，漆黑一片，他才会打开生产队配备给他的手电筒照明。当然，乱弹戏与月光，与阴晴无关，都是要唱的。
         担上空桶下坡的时候，两只铁桶随着步伐轻快摆动，一步一吱咛，这时的唱腔，就时常变作轻松愉快，弦律跳跃的花音了。吉祥的戏唱得‘‘好”，已是尽人皆知。村上业余剧团排戏的时候，也曾专门邀请过他参加，他没应允，他哪有这个空闲时间啊!
        天长日久，村中就有人说，这吉祥，一定是疯了，脑子有了毛病，这戏从年头唱到年尾，大年初一接着再唱，没个尽头呀。虽然没人干涉他唱戏影响了别人睡眠，人们在说到他时，他的名字前边，自此像戴上帽子一样，被贯以疯子二字，叫成疯子吉祥了，但任凭谁这么叫，他并不犯恼。当然，一些有心的村人知道，疯子吉祥心里苦，身上累呀，这一声声的唱腔，一句句唱词，都是他满腹悲苦的自我挥发和缓解啊!
        雨雪天气，疯子吉祥就把唤醒黎明的职责，和盘托出，还给了打鸣啼叫的雄鸡。你想想，被雨水浸泡得松软的土坡，让真武庙学校的几百个学生来来回回睬踏得稀烂，脚下黏黏滑滑，可以说，担上满满一担水，举步维艰。必须十分小心，一步步慢慢行进才不致滑倒。当然，好心的饲养员也会及时地收集雨水，给疯子吉祥省上一把力气。
        通常时间，晨光熹微，天刚麻麻亮，生产队出工的钟声敲过，真武庙学校的学生爬坡上学时，他已挑过了七担水，水桶吱吱咛咛摆得分外欢。疯子吉祥大踏步下坡，回家照看一眼孩子，就随社员一同去出工了。早上和中午，挣六分工，下午再把不足的水担够。每天下来，共挣十六分工，抵得上一男一女两个满劳动力。
        至于父子四人每日每顿的饭食，当然是做得马马虎虎，凑凑合合，煮熟扒拉到肚子完事。
        队长劝他：你不敢心劲太重，早上还是别上工，中午出出工就不容易啦，天长日久，身子骨会受不了的。
       他没听规劝，家的担子比担水的担子更重。苦日子需要坚挺着心劲，才会挺得过去。
       孩子们似乎灌着风儿，一天天，一年年长大，尽管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却也如别人家小孩一样，一个个背上书包上学了。
        时间到了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后期，担了十年水的疯子吉祥，消瘦得颧骨突起，脸小得如用利刃刮过无数遍，起先是脸色蜡黄，后来就开始浮肿。他患上了肝病。再后来，不到一年时间，他强睁开肿成一条细缝的眼晴，切切地瞅着他尚未成年的三个孩子，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疯子吉祥死了，善良的乡邻，纷纷援手帮扶失去父亲的孩子一把。几十年光阴逝去，三个光葫芦男孩，而今也都娶妻生子，人到中年。
       疯子吉祥早已湮灭在多数人的记忆里......

作者简介

杨亚贵：西安市蓝田县汤峪镇人，网名朝闻天籁。西安市于右任书法学会会员，长安国学会十周年庆典上，被评为公益文化优秀传播者。2016年至今，有作品入选《蓝田青年美文选》，在《作家摇篮》《美丽蓝田》等平台，以及诸多微刋发表文学作品六十余篇。秉烛夜读，不以为晚，跬步寸进，以苦为乐。追求简约凝炼，意境幽远之文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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